第四章 图书馆一日

猫是有习惯的动物,杜威不久就养成了固定的习惯。每天早晨,我来到图书馆的时候,它都在前门等着我。我把大衣和手包挂起来,它就在一旁吃几口猫粮,然后我们一起在图书馆里巡视,确保一切都安然有序,并且交流我们前一天晚上的经历。其实杜威不会说话,只会嗅嗅鼻子,但我并不介意。以前图书馆的早晨那么寒冷,一片死寂,现在却暖融融的,有了生机。

巡视完毕,杜威就会挨个儿拜访每位员工。如果有谁早上心情不好,它就会格外多陪伴一会儿。吉安·霍里斯·克拉克新近刚结婚,每天乘车四十五分钟从埃斯特维尔赶到图书馆。都以为这会使她疲惫不堪,但吉安是你见过的最心平气和的人。唯一让她烦恼的是两个馆员之间的摩擦。她会把这种紧张情绪保留到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杜威总是在那里安慰她。杜威有一种惊人的敏感,知道谁需要它,它总是贡献出它的时间。但从来不会太久。九点差两分,杜威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丢下,朝大门冲去。

九点钟,我们开门,总有一位读者等在门外,通常,她会一边走进来一边热情地招呼道,“嗨,杜威,今天早上你好吗?”

欢迎,欢迎,我想象它站在门的左侧这么说道。你干吗不摸摸猫呢?

没有反应。一大早就来的人总是有原因的,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跟一只小猫聊天儿。

不抚摸?好吧。总会有别人的—不管来自哪里。

很快,它就会找到一个膝头,这个时候,它已经醒了两个小时,这就意味着应该打个小盹儿了。杜威在图书馆里已经很自在了,当着众人睡觉没有任何问题。当然啦,它最喜欢伏在人的膝头打盹儿,如果没有条件,就蜷缩在一个箱子里。装分类卡片的文件夹是一个个小纸盒,大小能容一双童鞋。杜威喜欢把四条腿塞进去,蹲坐着,身体被挤出盒子边缘。如果盒子稍大一些,它就把脑袋和尾巴都埋在盒子底里。你只能看见它后背一大团毛在顶上拱起来。看上去像一块圆圆的松饼。一天早晨,我发现杜威睡在一个装满卡片的盒子旁,一只爪子搭在盒子里。它大概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承认里面确实没地方可待了。

不久以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挤进一只空了一半的纸巾盒子里。它把两只前爪塞进盒顶上的狭缝,然后一点点地让两只后爪踩进去。它慢慢地坐在两条后腿上,把屁股蹭来蹭去地塞进了盒子。接着,它蜷起前腿,努力把上半身挤进狭缝。整个过程持续了四五分钟,最后盒子外面只剩下它的脑袋和尾巴,脑袋冲着一边,尾巴冲着另一边。我注视着它垂眼望着远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

那些日子,衣阿华提供一种里面装税单的信封,我们总是摆出一盒让读者自取。杜威的第一个冬天一半都是蜷缩在那个盒子里度过的。“我需要一张税单,”读者会不安地说,“但我不想打扰杜威。怎么办呢?”

“别担心。它睡着了。”

“可是,不会把它弄醒吗?它躺在信封上面呢。”

“噢,不会的,杜威睡得沉着呢。”

读者轻轻地把杜威扒拉到一旁,然后,格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信封。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完全可以像魔术师抽掉餐具下面的台布一样,把信封猛地抽走,杜威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信封上粘的猫毛不收费。”

杜威最喜欢待的另一个地方是复印机后面。“别担心,”我对感到困惑的读者们说,“你们不会打搅它的。它睡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暖和。你们复印的东西越多,机器产生的热量就越多,它也就越高兴。”

如果说读者还不确定该怎么对待杜威,馆员们却没有这样的犹豫。我们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图书馆的经费一分钱也不会用在养育杜威上。我们在后面的房间设了一个杜威箱。每个员工都把自己的零花钱扔进去。大多数人还从家里带来汽水罐。可循环的易拉罐当时风靡一时,一位名叫辛西娅·贝伦兹的员工每星期都会把易拉罐送到指定的投放点。全体馆员都在凑钱养这只小猫。

这些微不足道的捐助,给我们换来的是数不清的快乐时光。杜威喜爱抽屉,它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突然从抽屉里冒出来。如果你正把书放上架子,它会跳到推车上,要求在图书馆里兜兜风。图书馆的秘书基姆·彼得森开始打字时,你就知道好戏要开演了。只要我听到键盘声,就会放下手头的工作,等待信号。

“杜威又在啪啪啪地捣乱了!”基姆高声叫道。

我匆匆从办公室跑出来,看见杜威弓着身子,蹲在基姆那台大大的白色打字机的后缘。铁臂从左往右一行行地移动,它的脑袋也跟着来回摆动,最后它再也按捺不住,便纵身跳到键盘上,结果所有的键都跳起来击打纸张。所有的馆员悉数到场,看着,笑着。杜威的滑稽表演总是吸引一大群人。

这件事可不简单。图书馆的每个员工本性都很善良,但是许多年来,相互之间便有些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只有多丽丝·阿姆斯特朗年岁较长,大概比我们其他人明智一些,一直跟每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员工区中央有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她在那里给每一本新书套上塑料的防护套,她的幽默和乐观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她也是我们中间最爱猫的人,很快,她的桌子就成了杜威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之一。上午十点钟以后,杜威经常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拍打着多丽丝的那一张张大塑料纸,成为新的注意焦点和每个馆员共同的朋友。我们终于有了可以共同分享的东西了。同样重要的是,它还是我们所有孩子(在多丽丝来说就是孙辈了)的朋友。没有发生什么具体的事——没有人表示歉意,或谈论他们之间的矛盾——然而杜威一来,紧张的气氛就开始松弛了。大家欢声笑语,心情比以前愉快。杜威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

可是,杜威不管玩得多么开心,却从不忘记它的固定节目。一到十点半,它就会跳起来,朝员工休息室走去。吉安·霍里斯·克拉克在休息时间会喝酸奶,只要杜威在旁边逗留的时间够长,吉安就会让它舔酸奶的盖子。吉安性情安静,工作勤奋,但她总能想办法给杜威提供方便。如果杜威想偷偷懒,就会在吉安给文件归档的时候,懒洋洋地趴在吉安的左肩膀上——只是左肩膀,从来不是右肩膀。几个月后,杜威不再让我们把它抱在怀里了(大概因为太像婴儿),所以全体馆员都采用了吉安的“肩头”技术。我们管这叫“扛杜威”。

杜威也帮助我偷懒,这是件好事,因为我干起活来像个工作狂。多少个日子,我接连伏案好几个小时,埋头于预算数字或进展报告,甚至没有发现杜威已经来到身旁,直到它跳上我的膝头。

“你怎么样啊,宝贝儿?”我笑眯眯地说,“见到你真高兴。”我会抚摸它几下,再重新开始工作。它不满足,爬到我桌上,开始东嗅西嗅。“哦,你是不小心坐在了我正在干活的这张纸上,是吗?纯属巧合。”

我把它抱到地板上。它又跳了回来。“现在不行,杜威,我忙着呢。”我又把它放下,它又跳回来。那我就干脆不理它好了。

它用脑袋顶我的笔。我把它推开。好吧,它想,我把这些笔弄到地上去。它果然这么做了,一次扔一支,注视着每支笔掉落。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吧,杜威,你赢了。”我团起一张纸朝它扔去。它追过去,嗅了嗅,又跑了回来。典型的猫。只会玩,不会捡东西。我走过去捡起纸团,又扔了几次。“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然而并不总是玩笑和游戏。我是馆长,我担负着责任——比如给猫洗澡。第一次给杜威洗澡的时候,我相信肯定会很顺利。第一天早晨它不是很爱洗澡吗?这次,杜威像冰块一样滑进水池……掉进一盆酸性液体里。它剧烈扭动。它大声尖叫。它把脚搭在水池边,想把整个身体翻出来。我用两只胳膊按住它。二十分钟后,我浑身是水。我的头发根根竖立,就好像我把舌头插进了电门。每个人都大笑不止,最后,我也忍不住笑了。

第三次洗澡同样狼狈。我好不容易把杜威洗干净,却再也没有耐心给它擦干、吹干。这只猫太闹腾了。

“好吧,”我对它说,“既然你这么讨厌洗澡,就随你的便吧。”

杜威是一只挺臭美的猫。它会花一个小时洗脸,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最好玩的是,它会团起小拳头,用舌头舔舔,再塞进耳朵里。它就这样清理两只耳朵,最后把它们弄得白亮亮的。这时候,它全身湿漉漉的,看上去就像一只被一大堆假发压住的吉娃娃小狗。真是可怜。馆员们乐不可支,给它拍照,而杜威显得那么由衷地不高兴,几分钟后,照相停止了。

“有点幽默感嘛,杜威。”我逗它,“这是你自己造成的呀。”它蜷缩在一个书架后面,几个小时不肯出来。后来,杜威和我达成共识,一年洗两次澡就够了。

“洗澡不是什么大事,”杜威在图书馆里待了几个月后,我对它说,一边用它的绿毛巾把它裹起来。“你肯定不会喜欢这件事。”我们从来不把杜威关在笼子里提着走,这太像那天夜里被困在还书箱里的感觉了。每次要带它到图书馆外面去,我都用它的绿毛巾包着它。

五分钟后,我们到了小镇那头的埃斯特里医生的诊所。斯潘塞有好几位兽医——毕竟,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很有可能碰上难产的母牛、受伤的猪和患病的农庄狗——但我更喜欢埃斯特里医生。他是个安静而谦逊的人,说起话来特别从容。他嗓音低沉,语速缓慢,像河水慢慢流淌。他不慌不忙。他总是非常整洁。他块头很大,但双手动作很轻。他态度认真,效率很高。他是个很懂行的兽医。他喜爱动物。他的权威来自他的寡言少语,而不是夸夸其谈。

“你好,杜威。”他一边给它检查,一边说道。

“医生,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猫需要阉割。”

我低头看着杜威小小的爪子,它们总算痊愈了。脚趾缝里冒出了一簇簇的毛。“你说,它是不是有点波斯猫的血统?”

埃斯特里医生看着杜威。它那高贵的风度。它脖子周围那圈华丽的橘黄色长毛。它是一只披着野猫皮的雄狮。

“不,它不过是一只漂亮的野猫。”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杜威是适者生存,”埃斯特里医生继续说,“它的祖先大概在那条小巷里生活了好几代。”

“所以它和我们一样。”

埃斯特里医生笑了。“我想是的。”他抱起杜威,夹在胳膊底下。杜威放松地呜噜呜噜叫着。埃斯特里医生抱着杜威转过弯时,最后又说了一句:“杜威是一只好猫。”

当然是的。我已经开始想它了。

第二天,当我把杜威抱起来时,我的心几乎碎成了两半。它的眼睛里是一种恍惚的神情,肚子上的毛剃去了一些。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用脑袋顶住我的胳膊,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它见到老朋友薇奇是那么地高兴。

回到图书馆,馆员们放下手中的一切。“可怜的宝贝。可怜的宝贝。”我把它交给他们照料——它毕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便回去工作了。再多一双手,它就要被压扁了。而且,去兽医那儿耽误了一些时间,我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做好这份工作需要两个我这样的人,可是镇上不可能掏出这笔钱来,所以我只好自己硬撑下去。

但我并不孤单。一小时后,我挂上电话,抬起头来,看见杜威一瘸一拐地走进我办公室的门。我知道它一直得到其他馆员的爱怜和关注,但是从它蹒跚而坚定的步子我可以看出,它还需要更多的东西。

确实,猫是好玩的,但我跟杜威的关系早已更加复杂和亲密得多。它这么聪慧,这么活泼,待人这么友善。我还没有跟它建立很深的感情,但尽管我们的关系才刚刚开始,我已经爱上了它。

而它也爱我。跟它爱其他人不一样,是一种特殊的、更深的爱。那第一个早晨它投向我的目光富有深意。真的富有深意。此刻,当它迈着这样坚定的步伐向我走来时,这是再明显也不过的了。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在说,你在哪儿呢?我想你了。

我弯下腰,把它捞起来贴在我的胸口。不知道我是高声说出来了,或仅仅是心理活动,但那并不重要。杜威即使猜不透我的想法,也早已能够读懂我的心情。“我是你的妈妈,是不是?”

杜威把脑袋靠在我的肩头,贴住我的脖子,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