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蒙内塔

大小是相比较而言的。对一只昆虫来说,一根玉米秆儿或一颗玉米粒儿,都可能成为整个世界。对杜威来说,斯潘塞公共图书馆就是一座迷宫,给它带来无尽的乐趣——至少在它开始对门外的世界感到好奇之前是这样。在衣阿华西北部地区的大多数人看来,斯潘塞是个很大的镇子。实际上,我们是方圆一百英里内最大的镇子。九个县的人们拥进斯潘塞来娱乐和购物。我们有店铺、服务设施、现场演出的音乐会、当地剧院,当然啦,还有县集市。你还需要什么呢?即使有一道大门从中央大街通向世界其他地方,这里的大多数人也不会有兴趣走出去。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挺害怕斯潘塞镇上的女生,倒不是因为我跟她们有过什么接触,只因为她们是大镇上的孩子。我就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在农庄上长大的。我的太姨姥姥露娜是克莱县的第一位教师。她在一座只有一个房间的茅草屋里教书。这里的大平原上没有树木,定居者只能胡乱捡些东西盖房子:草、根茎、土壤,等等。我的曾祖父诺尔曼·基普森积累了很多土地,送给六个孩子每人一座农庄。我小时候,不管走到哪里,周围都是父亲家的亲戚。基普森家的人大都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友,不穿裤子。哦,对了,男人是穿裤子的。恪守宗教教规。女人都穿裙子。我从没见过我父亲那边的女性亲戚穿过裤子。

一段时间之后,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土地,开始辛勤干活,经营一个家庭农庄,但他先学的是跳舞。对于大多数浸礼会教友来说,跳舞是违禁的事,但维林·“吉普”·基普森比他的四个哥哥小十五岁,父母很娇惯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吉普总是偷偷溜出家门,开卡车一个小时到屋顶花园——那是奥科博吉湖畔的一处一九二〇年代黄金时期的胜地——去参加星期五晚上的舞会。奥科博吉在衣阿华是一个神秘的名字。西奥科博吉是五个连锁湖的中心,是全州唯一一个由泉水汇聚的湛蓝色湖泊,那些来自内布拉斯加、来自少有湖泊的明尼苏达的人们都经常光顾这个湖湖畔的旅馆。到了一九四〇年代,整个地区,也许整个衣阿华州最火热的地点,就数这个屋顶花园。每个有名的爵士乐队都来演奏,舞厅经常挤得寸步难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似乎晚会将会永远办下去。在外面宽阔的人行道上,有过山车、摩天轮,有足够的灯光、音响和漂亮姑娘,可以让你忘记在美国大平原的辽阔空地上,奥科博吉湖只是一个灿烂的蓝色小孔。

就在那里,在那个小小的光圈里,吉普·基普森遇到了玛丽·马尤。他们跳了一个通宵,而且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几乎每隔一天晚上就要一起跳舞。我父亲对这种关系守口如瓶,因为他知道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马尤家和基普森家情况不同。他们是来自蒙特利尔的纯血统的法国人,性情热烈,充满激情。他们爱得激烈,打架激烈,喝酒激烈,甚至做起宗教仪式来也很激烈,那种一丝不苟的中西部天主教教义几乎能把大地烤焦。

马尤家在衣阿华州的罗亚尔镇开着咖啡馆,那里离爸爸的农庄十英里左右。我母亲的父亲是个很优秀的男人:诚实,善良,喜欢交际。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妈妈小的时候,总是从学校匆匆赶回家做午饭,然后再赶回学校上下午的几小时课。她父亲经常在一个包间里醉得不省人事,妈妈就要把他弄到床上去,不要妨碍那些来花钱的顾客。

问题倒不是玛丽·马尤家的名声不好。在一九四〇年代的衣阿华,十英里是一段很长的距离。问题在于他们是天主教徒。于是,爸爸和妈妈就跑到明尼苏达去结婚。私奔带来的伤害过了好几年才愈合,但是衣阿华人是注重实际的。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大家就往前看吧。爸爸妈妈在家庭农庄安顿下来,很快就生下了六个孩子中的三个,两个男孩(戴维和迈克)一个女孩。我是第二个孩子。

家庭农庄。这个概念被赋予了浪漫色彩,但是对于世界大部分历史来说,家庭农庄都是一种艰难的、低回报的、艰苦繁重的经营。基普森农庄也是如此。我们厨房里有一个汲冷水的手泵,需要用手一下一下地压。我们的蔬菜地窖里有一台洗衣机,但必须先在楼上的炉子里烧好热水。衣服洗好后,要用滚轧机一件一件地压过,挤出剩余的水分,然后挂在外面的绳子上。蔬菜地窖的墙角有一个淋浴房。墙是水泥的,但地上铺着瓷砖。这就算是奢侈的了。

空调?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玩意儿。妈妈每天在炉子的火苗旁忙碌六个小时,气温甚至高达几百度。孩子们睡在楼上,夏天的夜晚闷热难当,我们就把枕头搬到楼下,睡在餐厅的地板上。整个家里,油地毡就算是最凉快的地方了。

室内卫生设备?一直到我十岁以前,我们都只有一个蹲坑的户外厕所。厕所满了,便再挖一个新的坑,把草棚子挪过去就行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都不能相信,但当时确实如此。

那是最美好的童年,最最美好的童年。即使把得梅因[1]所有的钱都给我,我也不换。干吗要为新玩具和新衣服发愁呢?我们认识的人谁都没有这些东西。衣服大的传给小的。旧玩具也往下传。没有电视,我们就互相聊天。我们最重要的旅行就是一年一次到斯潘塞的镇办游泳馆。每天早晨,我们一同醒来,然后一同干活。

我十岁左右,爸爸妈妈又有了他们的第二批孩子——斯蒂文、瓦尔、道格。我和妈妈一起带这些孩子。我们构成了基普森家。我们彼此相依为命。农庄的夜晚是漆黑、空旷和孤独的,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我——没有俄国人,没有火箭,没有窃贼。我有我的家人。即使情况变得很糟糕,我还有玉米地。我可以随时跑进地里躲起来。

当然啦,我们并不孤独。每平方英里的农田,四面都被那些笔直的衣阿华道路隔开,被称为“片”。那些日子,大多数“片”里有四个家庭农庄。我们“片”里,三个半家庭都是天主教徒(我们占半个),一共十七个孩子,所以我们可以自己展开棒球比赛。即使只来了四个孩子,我们也玩棒球。我不记得玩过别的游戏。我个头较小,但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我也能把棒球击过球槽,落进玉米地里。每天晚上,我们挤坐在基普森家的桌子周围,感谢上帝我们这一天又没有把棒球遗失在玉米地里。

距我们田地东侧两英里,在第二“片”的尽头,是衣阿华的蒙内塔镇。斯潘塞和蒙内塔只隔二十英里,但却相当于两个世界。有人会说那二十英里路程很枯燥,但是如果你在九月驾车前往,天空阴沉,布满蓝色的风暴云,一片片庄稼地构成深浅不一的棕色,你会忍不住赞叹这幅美景。最引人注目的,或许是埃弗里镇外那块退色的木头广告牌,庆祝他们一九六六年赢得了衣阿华女子棒球比赛冠军。我还记得那支球队。在斯潘塞举行的地区决赛上,埃弗里队以一分的优势赢了我们。我很愿意跟你说说那场比赛,但是,咱们谈论这个广告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穿过埃弗里镇的时间,这个镇的人口只有五百。

蒙内塔的人口从来没有达到五百,但如果把所有农庄上的人口——比如我们家——都加上就会超过这个数字,这些农庄都把自己看成是那个美妙社区的成员。一九三〇年代,蒙内塔是衣阿华西北部地区的赌场。主要街道上的旅馆是个非法经营的酒店,后面有个赌博大厅,由暗门进入。到我小的时候,那些传说早已成为过去,在我们的想象中取而代之的是棒球场和蜜蜂。每个社区都有令孩子们记忆深刻的东西。再过六十年来斯潘塞,老一辈的人就会说:“我们有过一只猫。它住在图书馆里。它叫什么名字?哦,是的,杜威。我永远也忘不了杜威。”在蒙内塔,就是蜜蜂。当地一户人家养着六十箱蜜蜂,蜂蜜在四个县远近闻名,这简直就跟闻名全世界差不多了。

不过,小镇最引人注目的是蒙内塔学校,这是一座两层楼、十个房间的红砖建筑,就在从棒球场出来的那条路上。镇上几乎每个人都上过蒙内塔学校,最少也上过几年。我们那个年级只有八个孩子,虽然人数不足,设施却很齐全。每天由两个当地女人给全校师生做家常饭菜。我和简内特是全班仅有的两个女生,早晨,我们经常被专门派去给肉桂卷儿撒糖霜。如果你碰到难题,老师会陪你走到学校后面小树林隐蔽的角落里,在那里跟你一对一地谈心。如果你想独处,或者跟某个特别的人在一起,也可以去小树林。我就在那里得到了初吻。蒙内塔学校每个学年末都举办一次派对,有套袋赛跑、赛马,当然啦,还有棒球比赛。镇上的人都带来野餐吃的食物。每个人都参加。每年仲夏,玉米秆高得像围墙一样包围住小镇。我们还举办蒙内塔学校联欢会,到一九五〇年代,与会人数多达几千人。每个人都为那所学校感到骄傲。每个人都不例外。

后来,到了一九五九年,衣阿华州政府关闭了蒙内塔学校。很长时间以来,小镇人口持续下降,政府认为没有理由再支付费用。蒙内塔一直是当地农民的活动中心,而农庄是在不断变化的。到一九五〇年代早期,第一批大型收割机和联合收割机使农民们可以耕作和收获更大片的土地。有些农民购买了新的机器,又买下邻近的农田,使产量翻番,然后用赚来的钱购买更多邻近的农田。家庭农庄开始消失,迁移到斯潘塞这样的人口集中地,随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农舍、菜园子,还有最初定居者为了抵挡骄阳和寒风而栽种的一排排树木。都是些大树,五英尺粗,有一百年的历史。大型的农庄主迁移进来,用推土机清除了一切——树木、楼房,等等——把它们堆积起来,一把火烧为灰烬。一座没人居住的房子还留着做什么?你可以把它变成农田。土地回来了,但没有回归自然,而变成了玉米田。

过去的家庭农庄主们养牲畜、种菜园,在独立的小片田地上种些庄稼。而在新的大型农庄,只有玉米及其伴随作物大豆。衣阿华州的玉米每年都在增产,但我们吃的庄稼越来越少,至少是谷粒和玉米棒子越来越少。大部分都用做动物饲料了。有些最终变成了乙醇。其余的则分类、捣碎、加工。你是不是曾经纳闷黄原酸胶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加工过的玉米,跟你晚餐包装袋上印的那一大串莫名其妙的成分一样。美国人食物平均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七十!——都是玉米。

但是,农村的生活并不容易。几家大型农庄财富惊人,但对于大多数农民,以及靠农民为生的人——农庄工人、推销员、货栈、加工厂、当地的小商小贩——来说,钱很紧张,工作很辛苦,生活经常是你无法控制的。如果天不下雨,如果下雨总是不停,如果太热或太冷,如果你的产品上市时价格不稳定,你真是毫无办法。农庄生活不再是四十英亩农田加一头骡子了。农庄主需要大型联合收割机来耕作大片的农田,它们的价钱要五十万美元还不止。再加上种子、化肥、生活开支,一个农庄主很快就会债台高筑。如果他们出了差错,或误了农时,或只是走了霉运,大都会一蹶不振。

农村小镇的情况也是这样。说到底,小镇就是由人群组成的。小镇依靠人,人也依靠小镇。他们就像花粉和穗丝一样密不可分。正因为此,衣阿华西北部地区的人们才这样以他们的小镇为骄傲。正因为此,他们才投入这么多的精力使他们的小镇充满生机。他们种树,他们建公园,他们参加社区组织。他们知道,一个小镇如果不是始终向前看,就可能落后,就可能灭亡。

有些人认为,导致蒙内塔小镇衰败的是一九三〇年代的粮仓起火。而我认为是蒙内塔学校的关闭。自从一九五九年基普森家的孩子开始乘车到十英里外的哈特利上学后,爸爸就对惨淡经营农庄失去了兴趣。我们的农田产量很低,爸爸又买不起新的大型机械设备。他加入了一个牛肉采购公司,后来又开始卖保险。基普森家三代经营农庄,可是在蒙内塔学校关闭两年之后,爸爸把农庄卖给了一位邻居,专门去搞保险了。他讨厌这一行,他讨厌恐吓战术和趁别人为难时虚报低价。最后,他做了克劳牌种子的推销员。那个买下我们土地的邻居推倒了我们的农舍,砍掉了我们的树木,把整个一百六十英亩的土地都变成了农田。他甚至把小溪都改成了直的。我现在开车经过时经常都不认识了。那条土路的最初四英尺,都是我童年时的遗迹。

如今,从斯潘塞往西驱车十五英里,路边还有一个路牌指向蒙内塔。向左转。两英里有路面的路,只在农田之间有一条小土路。但没有小镇。大约有十五座房子,至少一半无人居住,而且看不到一家店铺。我童年记忆里的镇中心的所有房屋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玉米田。你可能就站在蒙内塔百货商店的旧址上,当年在这里,孩子们呆呆地站在大柜台前,望着里面满满当当的廉价糖果和口哨,注视着耕作机,前面是圆锥形的斜槽,后面捆着一桶桶肥料和农药,像一只只小蚂蚱一样在辽阔无边的空地上踮着脚跳来跳去。舞厅还在,原来那家小酒店也在,但都停业了。再过几年,它们或许也都不在了。

蒙内塔学校仍然矗立在后面,但是砖缝里长出了一些树木。大多数窗玻璃都破了。山羊们曾经在这栋楼里住了十年,糟蹋地板,在墙上咬出窟窿,现在还能闻到一股羊膻味儿。唯一留下的,就是联欢会了。蒙内塔学校关闭四十年之后,一年一度的联欢会,每年仍吸引一千人回到我们曾经举办棒球比赛和学年末派对的土地上。如今联欢会的人数已经减至一百人左右。学校关闭五十年了;毕业生已经没有那么多了。很快就会只剩下十八号国道上的招牌,仍然指着通往蒙内塔的那条两英里的孤独小路。

[1]Des Moines,美国衣阿华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