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八点二十,戛纳才天黑。《好莱坞往事》七点一刻放映,小女子终于不打手机,抹去眼泪,沿沙滩往城区走。欧洲动荡,影院周边有持冲锋枪的特警,海边无人看管,只走着他俩。
小女子不愿与他并排,他知趣地落后十步。她的背影,和厂长女儿相似,喝牛奶长大的女孩都是这样的身材比例。
双耳生风,两个穿秋季绒衣的人越过他,在小女子左右脖侧各划一刀,断了她双肩包背带,拎包在手,回身冲他跑来。
嗯,他俩不敢往城区跑,原路返还,要像越过去时一样,再越过自己一次。
唉,样子真那么老了?竟遭此轻视……
小女子双肩包挂在胸前。从身后切下的难度大,背带只剩勒在后脖颈的短短一截,压着大动脉。分寸稍差,便是杀人了。
她脖颈完好光滑。如此精湛的刀法四十年未见,七十年代末京城老炮儿里玩刀最棒的人是杜小刀,曾会过他……
二扒手近了。见背带切口剪的般齐整,他禁不住喊出:“太棒啦!”
二扒手吓一跳,步子稍缓,立刻裆下剧痛,双双倒地,肉虫般扭动。中了“飞云浦武松脱锁连环脚”。
夏日穿绒衣,为打斗防护。二扒手本领脱俗,信息落后。二十年来全世界扒手都爱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爱带现金。今年开始,中国人已跟白人一样身上没钱,他俩还不知道。
小女子包里放口香糖、餐巾纸、宾馆钥匙、小罐牛奶。原本包可卖钱,是香奈儿春季新款,折合人民币五万二千元,卖到黑市可活很久,可惜他俩不识,两刀割坏。
拾起包递她。她取出小罐牛奶,让把其他东西装他衣兜,包就扔了吧,拎个破包,不好看电影。
只是坏了背带,他建议去专卖店替换。为预防再发生今日情况,可多要几条备用。
她:“丢人。”
他扔了。
她对他没有一丝感激,对他的武艺也无兴趣,嘬牛奶向城区行去。嗯,她是对的,拿了保镖钱,是我该做的。把所有该做的事都算作私人交情,是我们一代人的劣习,她一代小孩已分清楚,社会眼瞅着进步……
二扒手在身后大喊,不单是喊疼,明显有话。京城经验,此种情况下,他俩只会是问他的名字,以备日后报复。
他回身:“布鲁斯·李。”李小龙的英文名,他唯一会的外语。
二扒手瞪大眼,似打下特效麻药,忘了疼痛。
来戛纳后,从不跟她看电影,都候在影院外。不会外语,看不懂情节,坐影院里难受。《好莱坞往事》拍了李小龙,是他唯一提出要看的电影。
真是老了,周围一暗,便要打盹。扮李小龙的演员摘下墨镜……猜对了,眼睛不像。没了兴趣。
漫长睡眠,被掌声惊醒,观众几乎都站起,开始“鼓掌二十分钟”的最高影迷礼遇。小女子不惜力,拍肿了手。
之后,她换晚礼服,参加阿兰·德隆的获奖答谢宴,受邀人数有限,宴席按名字入座。她晚了两小时,阿兰·德隆已回去休息,由其女儿支撑场面。是饭后甜点阶段,她坐下,又一道道上菜。
她能参加,是她搭上的男人安排。知道这哥们混成了,没想到强成这样,当年被我断过鼻梁,是个不知痛的浑人,打不过还打。小女子自顾吃着,没话说,不认识任何人。可惜阿兰·德隆走了,否则她会看出我俩有多像……
晚宴在某酒店的屋顶花园,保镖不能入餐桌区域,候在二十米外一片不设草木不铺花砖的水泥地,也是吸烟处。一位珠光宝气的华人妇女离席,在他身边点烟,忽然瞄他,轻声呼唤:“布鲁斯·李,是你么?”
他曾叫布鲁斯·李,用了好几年,并不知道是李小龙英文名。这没什么奇怪,就像《佐罗》的片头曲“优斯范里安,啊啦啦啦啦,佐罗范……”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那代人都会唱,一唱便唱了很多年。
一九七八年,他打了杜小刀——京城老炮儿里玩刀最棒的人。杜小刀在鸿宾楼摆宴请他,叫经理拿出象牙筷子,陪客的三位也玩刀,鼎鼎大名。
老炮儿——在清朝末年,是兑换美元英镑的计量单位。一炮儿七十二枚,半炮儿三十六枚,铜钱或银元,红纸卷着,像火炮炮管。用在人身上,指前门楼子附近拦洋人换钱的人。敢拦洋人,清末百姓眼里的厉害人。
现今老炮儿,早不是赚外汇差价的,是压着小偷流氓的人,“厉害”的意思延下来,“沾洋味儿”的意思也延下来。
三位陪客带刀来的,桌上展示。一把一九七四年越南缴获的美军战术刀,一把一九六九年珍宝岛缴获的苏军侦察刀,一把一九六二年南昌缴获的台湾伞兵救生刀。
杜小刀亮出自己的刀,一九二二年爱因斯坦遗落在上海浦江饭店304房间的剃须刀,玳瑁壳甲磨出的柄,两颗铆钉是9K黄金,刀片全钢,刻字注明是瑞士专利局赠送。
京城风气一度坏透,小学生打架也动刀,十一二岁背人命案。杜小刀联合南北城老炮儿,刚刚扭转,宣扬以暗算为耻、用刀为耻,抡拳头才是本事。玩刀仅限于老炮儿级别,伤胳膊大腿,不刺躯干不划脸。
出于对广义相对论的尊重,得了剃刀后,杜小刀放弃原先用的英国费尔班-赛克斯匕首。仗着手快,刀小成这样照样威风,不论别人刀多长,也能钻空子攻进去。
四把刀,他一一看过赞过。三位陪客表态,能让杜小刀服气的人,他们也服,请讲话。
成名的家伙交到手里赏,是对他礼敬,得拿出有分量的东西回报……想起改变他一家命运的父亲审讯小偷的言论:“人的每一个念头,都是一个世界。想了,它就会在另一个时空构筑现实,延续存在。我们有数不清的分身,除了这座鸿宾楼,还存在着无数鸿宾楼,每一个鸿宾楼里都有我们。即便这里的我们被警察击毙,别的鸿宾楼里的我们仍然存在……”
三陪客脸色难看,杜小刀谦卑询问:“您想告诉我们什么?不用惜命,死了没事?”
“我说的是——唯心主义。”
“……长见识。”杜小刀领头鼓掌。上砂锅羊头了,三位陪客忙夹筷子,避开话题。
暗中抱歉,我的人生如此贫乏,没什么可以互换友谊……
以下是不会在桌上说的。
唯心主义该批判,受批判的东西不必看——是社会常识。三十五岁的父亲值夜班无聊,突发奇想,要看看,不料工厂图书馆没有,遍寻城里各书店也没有。过了些日子,竟觉得这是人生最后疑问,搞清楚了,才能安分。
魔怔般跑去清华大学,在学生抄家缴获的书里找。教授们的唯心主义书籍是德文,父亲望洋兴叹。缴获的封建迷信类书籍是中文,拾起一本《觉林义疏》,看不懂书名,随手一翻,“一切唯心造”五字扎进眼里……
父亲如丧考妣,十余天看走了脑子,审讯时听小偷抱怨没活路,失口说出“有无数个审讯室无数个你”的话,被小偷在转送公安局后告发,造成工厂开除的恶果。
母亲是厂医务室医生,跟父亲离婚即可留下,但随父亲回了家乡。二年前批判资产阶级趣味,母亲养的热带鱼被泼到足球场上晒死,十岁的他觉得母亲已不想在这待了。
母亲在家乡没待几年,即病逝。
他顶替父亲回厂,临走前,以为父亲会传他擒拿格斗,好在保卫科立足。不料父亲没此兴致,传给他的是唯心主义言论:“攻打孟良崮山头,敌人机枪凶,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只有你爹活下来。一九六八年,看了清华大学一本书,才知我也死了,是不甘心死去的念头造出一个新世界。旧世界死去的我和新世界活着的我,各不相知,互不干涉。其实孟良崮战役至今未打完,战场上的每一个人生出的每一个念头,都会诞生一个完全不同的孟良崮战役,孟良崮战役永不会结束,也无法结束。”
来了第四位陪客,眼毒,进门便说他像佐罗,遭杜小刀喝止。
她是位舞蹈演员,绰号百慕大——轮船飞机无故沉没的海域,传说水下是外星人基地。刚演出结束,妆未卸干净。
杜小刀介绍她“这是我一妹妹”,介绍他“这是我压箱底的人”。压箱底——来自京戏的词,指一个剧班最好的戏。
她学的是印度舞,手势千变万化,赶来给杜小刀做表演搭档。席间亮刀技,也为款待他,是份诚意。
她两手各捏一枚二分硬币,开始手舞,硬币在指间水银般游走。她合上眼,逐渐加速,手指和硬币皆成虚影。
杜小刀出刀。闭目后的她,佛面端庄。
左墙脆响,飞去一枚。另一枚落于桌面,破了麦穗图案。
不等鼓掌,她左手拉起他,向杜小刀撒娇:“这人,我带走了啊?”杜小刀沉着脸,摆手让她走,嘱咐:“别提佐罗。”
手里黏稠,他任她拉出门。
她左手流血,二人避开这层,去楼下卫生间清洗。刀口浅,压一会儿便止血,她说这是杜小刀第一次失手,不能让另三位老炮儿看见,否则南北城平稳的局势又该动荡。
她真带他回家,说是杜小刀意思。歌舞团没分到房,她住外交部家属院姨妈的闲房,二室一厅。杜小刀也有亲戚住这,院里看见她,上前搭讪,聊到正上演的《佐罗》,止住想法,收下她这妹妹。
瞅了她正处的男友,认出是个入京的骗子,让那人退了。着急她脑子不行,今天传话,给她寻了个宝,千万珍惜。
他奇怪杜小刀为何不让她提佐罗,她说首映日,阿兰·德隆就在北京,原定跟观众见面,但外交复杂,又无法亮相了,阿兰·德隆闲待二日,悻悻而归。二日里,有一日是跟她过的。
佐罗穿黑斗篷骑马的扮相,帅死千万观众,帅不死杜小刀。杜小刀注意的是——影片开头,佐罗还是个落魄旅人,怀疑旅馆大堂闲坐的几人是职业杀手,上前借火,察言观色——阿兰·德隆瞄的这几眼,令杜小刀钦佩不已,认为真混过江湖,不是帅哥是大哥。
好汉相惜,出于对阿兰·德隆的尊重,杜小刀绝不会碰她。不让她提,按杜小刀心理,是怕他也有忌讳。
他表态,以后兄妹相称。她有些懊恼,说杜小刀料事如神。他问自己跟阿兰·德隆像到几成,她:“九成。”
僵了一会儿,他问:“李小龙,你知道么?”
“噢,他呀。你要找他,我一个电话就来了。”
李小龙一九七三年过世,死因难查,法庭裁定“死于不幸”,年仅三十二岁。她那时该十五六岁,他压住心跳:“香港功夫片的李小龙?”
“还能有谁?”
“……也跟你好过?”
“当然。”
以后两年,她真成了他妹妹。他常询问李小龙近况,她每次都能说很多。她真棒,让他觉得李小龙活着。
远处,阿兰·德隆的女儿看起来未至三十岁。有些怀疑百慕大真跟她爹好过,否则怎会出席晚宴?
百慕大说那是她当年逗杜小刀的,不料杜小刀当真,从此京城爷们都忌讳她。改口没面子,她只好交往外国人,最终嫁了个瑞士老公,和阿兰·德隆有五十年交情。
瞄见小女子吃完,要了杯水,喝口即走的情况。他对百慕大落泪:“国豪死了。”
“谁?”
“李小龙儿子李国豪。”
第一次看到李小龙专辑杂志,就有跟儿子一起的照片,可爱至极的小孩。一九九三年死讯传来,还是记忆里的小孩样,死了自己儿子般难过。
当年听他讲李小龙有儿子,她立刻抱怨带这小孩多么累人,因为这个原因,她选择离开了李小龙。
四十年后,她清楚李小龙是谁,瑞士老公和前妻的儿子买过多本李小龙的书。意外之喜,以前都是她对他讲李小龙,现在,他想对她讲。
李小龙三十岁时第四腰椎重伤,瘫床上六个月,许愿如能恢复武功再拍电影,折寿也情愿。三十二岁成国际巨星,有一丝疑虑,要不要兑现诺言?这样一想,便有了一个李小龙死后的世界,我们每一人都为塑造这事而存在。
在另一个时空,李小龙闪过此念,去健身房练功了。
她完全接受,点头:“国豪呢?”
八岁的国豪,目睹父亲死亡,不相信是真的。质疑了二十年,终于确定世界是个妄念,于是开玩笑,按父亲最后一部电影里的情节——道具枪射出真子弹,一个明星死于片场——的方式离开,回到李小龙活着的时空,和那里的国豪融为一体。
她:“国豪做得对,演一辈子悲伤的小孩,谁也不愿意。”
他要走了,她提出加微信,他说年轻时处得有意思就够了。她感慨年轻时没睡过,否则该多美。
他安慰:“睡了。这么想,在另一个世界便已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