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可是我能……能……能不能到山里去跟他会面呢?我到布列西盖拉城去是有危险的。”

“罗玛亚省的每一寸土地对你都是危险的。可是就目前说,布列西盖拉城对你倒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

“为什么?”

“我等一会儿告诉你。不要让那个穿蓝短褂的家伙看见你的脸,他是危险的——是的,这次暴风雨真可怕,我已好久没有看到葡萄的收成这么糟了。”

牛虻的两条臂膀交叉在桌子上,把脸伏在上边,好像一个过度疲劳或是喝醉了的人的样子。那个刚才跑进来的穿蓝短褂的可疑家伙向四周迅速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农民对着一壶酒在谈论收成,另外一个山民把头伏在桌上打瞌睡。这种景象在玛拉第镇这样的小地方是常常可以看到的。那人看看没什么可探听,便一口喝完了酒,摇摇摆摆走到外面房间里去了。他把身子靠在柜台上,一面跟店主人懒洋洋地谈天,一面还不时朝门里窥视着那桌边坐着的三个人。那两个农民仍在喝着酒,用本地话谈论天气的事情,牛虻却毫无心事似的打起鼾来了。

最后,那个暗探似乎已经断定不值得在这家小酒店里多费时间,就付了账,踱出门,向那狭窄的街道摇摇摆摆走去了。牛虻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抬起身来,睡意很浓地拿那件粗布褂子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真不容易扮演哪。”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把桌上的裸麦面包切下一大片,“近来他们对你们麻烦得厉害吗,密凯莱?”

“比八月里的蚊子还要厉害,简直没有一分钟让你安静。不论你走到哪儿,老是有一个暗探跟住你。即使是在山里,以前他们还不大敢去冒险的,现在也常常三五成群闯进去了——不是吗,季诺?就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才安排好让你跟陀米尼钦诺到城里去会面。”

“哦,可是为什么要在布列西盖拉城呢?边界上的城市暗探是很多的呀。”

“目前布列西盖拉城正是个再好没有的地方。四面八方的香客都涌到那儿去了。”

“可是那儿并不是交通要道啊。”

“它离开上罗马的大路并不远,好多复活节的香客都要弯到那儿去参加弥撒。”

“我没……没……没有听见说布列西盖拉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那主教在那儿呀。你不记得去年十二月里他到佛罗伦萨去布过道吗?就是那位蒙泰尼里主教。据说他一到那儿就使全城都哄动了。”

“大概是的吧。我是向来不去听布道的。”

“唔,可是你得知道,他的名气大得很,大家都把他当圣人呢。”

“他是怎样出名的?”

“我不清楚。我想是由于他把全部的收入都布施给人,自己只像个教区牧师,每年拿四五百个斯库陀过活。”

“咳!”那个叫季诺的人插嘴道,“还有别的缘故呢。他不单布施钱,而且一生都尽力照顾穷人,设法使有病的人得到医治,从早到晚听人家喊冤诉苦。密凯莱,我是跟你一样不喜欢教士的,可是蒙泰尼里大人的确跟别的主教不同。”

“哦,也许他多半是个蠢货,而不是个坏人。”密凯莱说,“无论如何,大家崇拜他已经发了狂,最近又有一种新花样,香客都要弯到他那儿去请他祝福。陀米尼钦诺打算扮一个小贩,弄些廉价的十字架和念珠放在篮子里去卖。香客们喜欢买这些东西去请主教摸一摸,带回家挂在小孩子脖子上辟邪。”

“等一等。我是怎么个去法——也扮成香客吗?我想现在这副装扮对我倒是很……合适,可是就这样跑到布列西盖拉去是不……不行的,要是我让他们逮住了,这副装扮肯……肯定会对你们不利的。”

“你不会让他们逮住的。我们已经给你准备好一套出色的服装,还有一张护照,一切都齐备了。”

“扮一个什么人?”

“一个老年的西班牙香客——从那边山区里来的一个悔罪的强盗。去年他在安科纳[1]害了病,我们的一个朋友做好事设法把他弄到一艘商船上,送他到威尼斯——那儿他有朋友——因此他就把他的一些证件送给我们,表示他的感激。现在这些证件刚好你用得着。”

“一个悔……悔……悔罪的强盗?可是警察方面怎……怎么样?”

“啊,那不用担心!他在几年之前就服满划桨的苦役了,而且役满之后还到过耶路撒冷以及诸如此类的地方去拯救自己的灵魂。他是把自己的儿子当做别人误杀了,当时他很悔恨,就跑到警局去自首了。”

“他很老吗?”

“是的,但这是一把白胡须和一头白假发就可以装出来的。至于其他特点,证件上的叙述是跟你完全符合的。他是一个瘸腿的老兵,脸上也跟你一样有一道刀痕;再加上,他是个西班牙人——你要是碰到西班牙来的香客不就可以跟他们谈谈吗?”

“我在什么地方和陀米尼钦诺碰头呢?”

“你可以在十字路口——等会儿我们拿地图来指给你看——混在一群香客里面,只说你是在山里迷了路。等你到了城里,你就可以跟香客们一起上市场,那个市场就在主教住的那座宫殿的大门口。”

“哎,他不是个圣人吗,怎么居然住起宫……宫殿来了?”

“他只住一个厢房,其余的部分都做了医院。你记着:你们在那儿等主教出来赐福的时候,陀米尼钦诺就会挎着他的篮子过来对你说:‘你是一个香客吗,老爹?’你就回答他:‘我是一个不幸的罪人。’随后他会放下篮子拿衣袖擦擦脸,你就拿出六个斯库陀向他买一串念珠。”

“当然啰,接下去他就会跟我约一个我们谈话的地点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当大家都张着嘴注视蒙泰尼里的时候,陀米尼钦诺有很充裕的时间可以把会面的地址交给你。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可是你如果不喜欢这样,我们可以通知陀米尼钦诺另作安排。”

“不,这就行了。只是那些胡须和假发必须装得像才好呢。”

“你是一个香客吗,老爹?”

坐在主教宫殿门前台阶上的牛虻,从他那乱蓬蓬的白发底下抬起头,用一种沙哑、颤抖、显然带着外国腔的声音回复了这句暗号。陀米尼钦诺把皮带从肩膀上卸下来,把那一篮圣物往台阶上一搁。那一大群农民和香客,有的坐在阶沿上,有的在市场上徘徊,都没有注意他们,但是他们为慎重起见,只敢断断续续地谈着话。陀米尼钦诺说的是一口本地腔,牛虻说的是不大连贯的意大利话,还夹杂着一些西班牙字眼。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出来了!”站在宫门口的人们嚷着,“大家站开些!主教大人出来了!”

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

“这儿,老爹,”陀米尼钦诺说着把一个用纸包着的小神像塞到牛虻手里,“请把这个也收下,你到达罗马的时候也替我祷告祷告吧。”

牛虻把那东西塞进了怀里,这才回转头,看见那个身穿淡紫素绸法衣、头戴猩红帽子的人,正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伸出两臂给群众祝福。

蒙泰尼里慢慢地走下台阶,人们拥上前去吻他的手。还有好些人跪下来,等他走过身边时拉起他那法衣的袍角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祝你们平安,我的孩子们!”

牛虻一听到那清晰的银子般纯净的声音,连忙低下头来让那一头白发披到他脸上;陀米尼钦诺看见他手中的手杖在簌簌发抖,不禁暗暗钦佩:“好一个出色的戏子!”

站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女子弯下身,把她的孩子从台阶上抱起来。“来呀,契柯,”她说,“主教大人会给你祝福,跟亲爱的主给孩子们祝福一样。”

牛虻向前跨上一步,但又立刻停住了。啊,这太难受了!所有这一些外人——这些香客和山民——都能够走上去跟他说话,而他也愿意拿手按他们孩子的头[2]。也许,他会把那个农民的孩子叫做“亲爱的”,像以前他常常那么叫的一样……

牛虻又在台阶上坐下去,把脸扭开去不看他。同时他又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去塞住耳朵不再听到那声音!实在,这已超过了任何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了——他离得他这么近,只要伸出臂膀就可以碰着那只亲爱的手。

“你不到屋子里去歇一下吗,我的朋友?”那柔和的声音说,“我怕你觉得冷吧。”

牛虻的心停住了。一下子他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觉得有一种难受的血的压迫,似乎要把他的胸膛胀开来,以后血又反冲回来,像在他全身里回荡、燃烧,他抬起头来。在他头上那双严肃而深沉的眼睛,一看见他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和蔼,显出一种怜悯的表情。

“朋友们,请让开一点儿,”蒙泰尼里向那一群人说,“我要跟他说句话。”

那一群人窃窃低语着,慢慢让开去,牛虻仍旧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紧紧咬着牙关,两眼凝视着地面,随即觉得蒙泰尼里的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一定有过很大的痛苦,我可以给你帮一点儿忙吗?”

牛虻默默地摇头。

“你是一个香客吗?”

“我是一个不幸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问话跟他们所用的暗号的巧合,使牛虻有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居然机械地回出那句话来。他觉得那只手的温柔的按抚好像在烧着他的肩头,不由得簌簌发抖。

主教俯下身子,更靠近了他。

“也许愿意跟我单独说话吧?如果我对你能有什么帮助……”

这时牛虻才坚定地正面注视着蒙泰尼里的眼睛;他已经恢复他的自制力了。

“没有用处,”他说,“这事情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一个警官从人群中站出来。

“恕我打扰您,主教大人。我想这个老头子神经有点失常。不过他不是什么坏人,他的证件也符合,所以我们不干涉他。他是犯过大罪罚过苦役的,现在正在忏悔呢。”

“犯过大罪的。”牛虻慢慢摇着头,重述那警官的话。

“谢谢你,警长,请你略微站开些。我的朋友,只要一个人肯真诚悔罪,那就没有一桩事情是没有希望的。今天晚上你愿意到我那儿去吗?”

“难道主教大人能够接见一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罪人吗?”

这句问话几乎含有挑战的语气,以致蒙泰尼里不由得往后退缩,好像受到一阵冷风似的颤抖起来。

“无论你犯过什么罪,上帝都不许我诅咒你!”他庄严地说,“在上帝的眼中,我们大家都同样有罪的;我们的所谓正直,只不过是一些肮脏的破布罢了。如果你肯来,我愿接见你,正如我祷告上帝也有一天会接见我一样。”

牛虻伸出两只手,带着一种突然的热情迸发的姿势。

“听着!”他说,“所有你们这些基督徒大家都听着!如果一个人曾经杀死他的独生儿子——杀死那个曾经爱他、信他、而且是他的肉中肉、骨中骨的儿子;如果他曾经用谎言和欺骗引诱他的儿子落进了死亡的陷阱——你想那个人在人间或天国还能有什么希望吗?我也曾在上帝和人的面前忏悔过我的罪行,我也曾忍受过别人加到我身上的刑罚,他们已经把我放出来了;但是,什么时候上帝才肯说‘这已经够了’这句话呢?怎样的祝福才能够解除上帝对我灵魂的诅咒?怎样的宽恕才能够撤销我所犯的罪行呢?”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大家都注视着蒙泰尼里,只见他胸口的十字架不住地在那儿一起一落。

末了,他抬起头来,举起一只不大稳定的手开始祝福。

“上帝是仁慈的,”他说,“把你的负担放到他的神座前去吧,因为《圣经》上写着,‘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的、痛悔的心’。”

说完,他就转过身,向市场走去,不时停下来跟人家谈谈,又把他们的孩子们接过来抱抱。

晚上,牛虻按照那张包神像的纸上所写的,向指定的集会地方走去。那是一个当地医生的住宅,医生本人是“红带会”的一个积极分子。大部分的地下工作者已经到了,大家对牛虻到来所表现的热烈情绪,给了他一个新的证明——如果他还需要证明的话——说明他做一个领袖是很得人心的。

“我们都很高兴又见到你,”那医生说,“可是我们将更高兴看见你离开这儿。你这次到这儿来是极端危险的,我个人就曾反对这个计划。你确实知道今早市场上没有一只警局的耗子注意到你吗?”

“啊,他们很注……注意我,可是他们没……没有认出我来。陀米尼钦诺把事情安……安排得非常出色。可是他人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他还没有来。那么你一切都很顺利啦?主教给你祝福了没有?”

“主教的祝福?哈,那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刚刚进门来的陀米尼钦诺插嘴说,“列瓦雷士,你真是同圣诞节的蛋糕一样叫人惊奇[3]。你到底还有多少本领可以使出来吓唬我们的?”

“怎么啦?”牛虻懒洋洋地问。他正靠在沙发上,吸着雪茄。他仍旧穿着那套老香客的衣服,只是那白胡须和假发已经搁在一边了。

“我料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戏子。我一辈子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惊人的表演。你使得主教大人快要掉眼泪了呢。”

“怎么一回事?说给我们听听,列瓦雷士。”

牛虻耸了耸肩膀。他正落在一种沉默寡言的心境中,其余的人看看从他那儿问不出什么,就央求陀米尼钦诺给他们说明。当大家都听过市场上那番情景的描述以后,一个没有跟着大家哄笑的年轻工人突然说:

“当然,这是很巧妙的,可是我以为这样的假戏,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这倒是有些好处的,”牛虻插嘴说,“这么一来,我在这个区域里就可以到处走动,干我所要干的事情,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是孩子会疑心我了。这桩事情不到明天就会到处都传遍,我要碰到了一个暗探,他就会想:‘这就是那天在市场上当众忏悔罪行的疯子狄雅谷。’这当然就是一种好处。”

“是的,我明白了。可是,我仍旧觉得,这种效果你就是不去愚弄主教也同样可以做到的呀。像他这样好的人,用这把戏去玩弄他是不应该的。”

“当时我也曾经想到过,他好像是非常端正的。”牛虻没精打采地表示同意。

“胡说,桑德罗!我们这儿不需要什么主教!”陀米尼钦诺说,“如果蒙泰尼里大人当时肯去担任罗马那个人家叫他做的主教,列瓦雷士也就不会去戏弄他了。”

“他不会去担任的,因为他舍不得抛开这儿的工作。”

“更可能是由于他不愿意送给拉姆勃鲁斯契尼的代理人去毒杀呢。我可以保证,罗马那边的人一定反对他去。你想想看,一位主教,特别是像他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主教,竟心甘情愿躲在像这样一个上帝所舍弃的小洞里,这当中的道理也就可想而知了——是不是,列瓦雷士?”

牛虻正向空中喷烟圈。“也许这也是‘一颗破……破碎的、痛悔的心’的往……往事吧。”他说着,将头仰在沙发背上,观察着那些冉冉上升的烟圈,“现在,伙伴们,我们来谈正事吧。”

他们开始详细讨论私运和藏匿武器的种种计划。牛虻注意地听着他们,不时插嘴纠正一些不正确的陈述和不周密的建议。大家都说完了,他才提出几点切实的意见,其中大部分都没有经过讨论就被采纳。于是会议结束了。会上还决定:至少在牛虻安全回到塔斯加尼之前,为了不致引起警局的注意,应该避免时间太晚的会议。所以才过十点钟,大家就已走散,只剩下了医生、牛虻和陀米尼钦诺三个人,留在那儿开小组会讨论一些特殊问题。经过一阵长久、激烈的辩论,陀米尼钦诺抬起头来看看壁上的挂钟。

“十一点半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巡夜的人会发现我们的。”

“他什么时候经过这儿?”牛虻问。

“大概是十二点钟,我想在他没有来之前赶回家去。晚安,乔尔达尼医生。列瓦雷士,我们一起走好吗?”

“不,我想我们分开走比较安全些。我还得再跟你碰碰头吗?”

“是的,下次我们在鲍罗尼斯堡碰头。我还不知道我该怎样打扮,好在你是知道暗号的。我想你明天就离开这儿吧?”

牛虻正站在镜前细心戴上他的胡须和假发。

“明天早晨,我跟那些香客一起走。后天我就要装病留下来,找到一个牧人的茅屋里去待一下,再抄近路翻过山。不等你到那儿我就先到了。晚安!”

教堂钟楼上的大钟正敲十二点,牛虻向那个充作香客临时住所的大仓房门口窥探了一下。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大部分都在大声打鼾,空气又闷又浑浊。他厌恶得有些发抖,急忙缩退回来;到那里面去休想睡得着觉;他宁愿在外面逛一会儿,再去找个棚子或是干草堆,至少总要干净些,也安静一点。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深紫色的天空正挂着一轮满月。他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游荡,一路回想着早晨的情景,心里觉得凄凉,深悔当初不该答应陀米尼钦诺到布列西盖拉城来开会。要是他一开头就声明这个计划太危险,那就一定选择了别的地方,他跟蒙泰尼里就都省得演那一场可怕的滑稽戏了。

神父改变得多么厉害了啊!只有他的声音还一点没有改变,还跟他常对自己叫“亲爱的”那个时候完全一样。

巡夜人的风灯在街道的那一头出现了,牛虻转身走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胡同。他走了几步以后,发觉自己已经站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靠近了主教宫殿的左面厢房。月光在广场上泛滥着,四下看不见一个人影,但他发觉教堂的一个边门半掩着。一定是教堂看守人忘记把它关上了。本来是,这样的深夜时分,那种地方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他想,与其到那闷坏人的仓房里去睡,倒不如进里面去找一条长凳躺躺吧;明天早晨他可以趁看守人没有来的时候就溜出去;而且,即使有人发现了,也自然会当他是疯子狄雅谷,是在教堂角落里祈祷的时候被人家关在里边的。

他在门旁倾听了一下,然后轻轻走进去,他虽然瘸了腿,却还能保持着无声的脚步。月光从窗子里倾泻进来,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铺上一条条宽阔的光带。尤其在祭坛所在的内殿,每一件东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白昼一样。在祭坛前面的台阶上,蒙泰尼里主教正光着头,合着手,独自跪在那儿。

牛虻急忙退到阴影里去。他是不是应该不等蒙泰尼里看见就溜出去呢?这无疑是最聪明的办法——也许是最仁慈的办法。但是,他又何妨略微走近些——再看一看他那神父的脸呢?现在群众已经散了,用不着再演早上那种丑恶的喜剧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而且无须乎让神父看见自己,他可以轻轻悄悄地走上去看——就看这一次,然后他仍旧回去干他自己的工作。

他躲在那些大柱的阴影里,悄悄地挨近了内殿的栏杆,在紧靠祭坛的旁门口停下来。主教的宝座投下一条很阔的阴影,尽够给他作掩蔽,他就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蹲了下来。

“我的可怜的孩子!啊,上帝,我的可怜的孩子!”

那断续的低语里充满着无穷的绝望,牛虻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接着是一阵深沉而惨痛的、无泪的呜咽,只见蒙泰尼里正绞扭着双手,正如一个人肉体上受到莫大的痛苦一样。

他料想不到情形竟会糟到这个地步。往常他痛苦地安慰自己:“我用不着再烦恼,那创伤是早已治好的了。”现在隔了这么多年,那个伤疤又在他的眼前赤裸裸地揭开了,他看见它仍旧在流血。可是现在如果他想最后把它治好,又是多么容易啊!他只要举起手来——只要跨上一步,说:“神父,我在这儿!”还有那琼玛,一头乌黑的头发中间那么一绺白发。啊,只要他能够宽恕!只要他能够从自己的记忆里面剜去那一段曾经给它深深打上烙印的经历——那个拉斯加,那片甘蔗地,那个杂耍班!他愿意宽恕,渴望宽恕,但同时却又知道这是毫无希望的——因为他不能宽恕,也不敢宽恕:天下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了!

最后蒙泰尼里站起来,划了十字,转身离开祭坛。牛虻再往阴影里后退一步,吓得簌簌抖起来,生怕被蒙泰尼里看见,生怕自己的心脏的搏动要被他听见;这样紧张了一会儿,才舒了一口长气,放了心。蒙泰尼里已经打他身边走过去了——近到他那淡紫色的长袍擦着了他的面颊——已经走过去了,并没有看见他。

没有看见他……啊,他是干什么来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啊——这是一刻千金的机会啊——他竟把它错过了!他猛然惊起,踏进光亮里面去。

“神父!”

他的声音震荡着,沿着拱形的屋顶渐渐消失,使得他自己充满了疯狂的恐惧。他又缩回到阴影里。蒙泰尼里站在圆柱的旁边,一动也不动,睁大了眼睛,倾听着,充满死亡的恐怖。牛虻不知道那一阵沉寂延续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那,也许经过了无尽长的时间。突然一阵震动,他恢复知觉了。蒙泰尼里摇晃着身子,仿佛就要栽到地上去,他的嘴唇开始翕动,起先还听不出声音。

“亚瑟!”他的低语终于听得出来了,“是的,那水是深的……”

牛虻走上前去。

“饶恕我,主教大人!我还当是这儿的一位教士呢。”

“啊,你就是那香客吗?”蒙泰尼里立刻恢复了他的自制力,虽然牛虻看见他手上的蓝宝石在那儿闪闪颤动,知道他还是在抖。“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我的朋友?夜深了,教堂晚上是不开门的。”

“如果我已经犯了过错,主教大人,请你饶恕我。我看见门开在那儿,就进这儿来祷告,后来看见大人在默念,我还以为是一位教士,我就等着他,想请他给我这个十字架祝福。”

说着,他擎起了他从陀米尼钦诺那儿买来的那个小小的锡十字架。蒙泰尼里接到手中,重新走进内殿,把它在祭坛上放了一会儿。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你放心吧,因为上帝是和蔼而又仁慈的。你上罗马去,请求上帝的使臣--圣父--给你祝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下头接受了他的祝福,这才慢慢地转身走开。

“等一下!”蒙泰尼里叫着。

他正一手扶着内殿的栏杆站在那儿。

“你到罗马接受圣餐的时候,”他说,“请你为一个痛苦极深的人——一个灵魂上感觉到主的手很沉重的人祷告祷告。”

他的声音几乎是含着眼泪的,牛虻的决心有些动摇了。再有一刹那,他就一定会露出原形。但那杂耍班的情景又忽然涌上心头。他立刻记起自己正如那约拿[4]一样,是有可以愤恨的理由的。

“我是什么人呀,上帝会听我的祷告吗?一个麻风病人,一个流浪汉!我怎能够像您主教大人,可以在上帝的神座面前奉上自己圣洁的一生——奉上一个毫无瑕疵和隐私的灵魂……”

蒙泰尼里突然转过身子走开去。

“我只有一样是可以奉上的,”他说,“就是一颗破碎的心。”

几天之后牛虻从辟斯托亚乘四轮驿车回到了佛罗伦萨。他一下车就一直向琼玛的寓所走去,可是她不在家,他留下口信,说明天早晨再来,便回自己的寓所去了,一路只巴望着绮达不要又侵入他的书房。如果今天晚上他还要去听她那一套嫉妒的谴责,那一定要像牙科医生的锉子一般折磨他的神经的。

“晚安,碧安珈。”当女仆来开门的时候,他对她说,“莱尼小姐今天到这儿来过吗?”

那女仆茫然注视着他。

“莱尼小姐?那么,她已经回来了吗,先生?”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皱一皱眉头,在门前的脚垫上站住了。

“她是突然走掉的,就在你动身之后,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就在我动身之后?怎么,那是半……半个月以前了?”

“是的,先生,就是那同一天;她的东西还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街坊邻舍都在议论这事情呢。”

牛虻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台阶,匆匆穿过那条小巷向绮达的寓所走去。在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移动;所有他送给她的东西都仍旧放在老地方;而且也找不到一封信或是一张字条。

“请你出来一下,先生,”碧安珈把头探进门来说,“有一个老太婆……”

牛虻恶狠狠地转过身子。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干吗一路跟着我?”

“有一个老太婆要见你。”

“她有什么事?告诉她,我不……不能见她,我很忙。”

“先生,你走之后,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的,老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去问她,有什……什么事情。不,不用了,我想我得亲自去见她。”

那个老太婆正坐在他的客厅门口等着。她穿着一套非常破烂的衣服,一张棕黄色的皱纹满面的脸好像一颗枸杞子似的,一条颜色鲜艳的围巾裹住了她的头。当他进来的时候,她站了起来,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对他注视着。

“你就是那瘸腿先生吧,”她说着,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阵,“我是替绮达·莱尼带口信来的。”

牛虻推开书房的门,抓住门的把手让她走进去,自己跟在后边把门关上,不让碧安珈听到他们的谈话。

“请坐。现……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干你的事。我是来告诉你,绮达·莱尼已经跟我的儿子一起走了。”

“跟……跟你的……儿子?”

“是的,先生,你得到了一个相好,却不知道怎样留住她,就怪不得别的男人把她带走了。我那儿子的血管里是有血的,不是牛奶跟水;他是罗马族[5]人。”

“哦,你是一个吉卜赛人!那么,绮达回到她自己那一族里去了?”

那老太婆用一种极轻蔑的眼光看看他。显而易见,这些基督教徒竟连一点丈夫气都没有,明明受到侮辱也不光火。

“你是什么坯子呀,她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我们的女人也许由于女孩子家的好奇,或是为了你钱给得多,肯把身体借给你们。可是罗马族人的血到底要回到罗马族人的身上去的。”

牛虻的脸仍旧是那么冷漠而镇静。

“她是跟着一队吉卜赛人一起走的呢,还是只跟你的儿子在一起过日子?”

那老太婆爆发了一阵大笑。

“你还打算去追她,想她回心转意吗?来不及了,先生,那是你早就应该想到的呀!”

“不,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实情,如果你肯告诉我的话。”

她耸了耸肩膀,觉得对连这样的事都表现得这么软弱的人,实在不值得去侮辱他。

“那么,实情是这样的:就在你离开她的那一天,她在路上碰到了我的儿子,就用我们罗马族的话跟他攀谈起来。我的儿子看出她虽然穿得那么漂亮,却是我们同族人,就爱上了她那一张娇滴滴的脸儿了,我们族里的男人原都这么爱法儿的;随后就把她带到我们的帐篷里来。她把她的一肚子苦楚都告诉了我们,坐在那儿嚷啊、哭啊,怪可怜的妞儿,直哭得我们都替她心疼。我们竭力劝解她,末了她就脱下她那漂亮的衣服,穿起我们族里姑娘们穿的服装来,把她自己交给了我的儿子,就算是他的女人,把他当她的男人了。我的儿子绝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或是‘我有别的事情要干’。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总得要一个男人的呀。你呢,你算是什么男人,一个漂亮的姑娘拿臂膀搂住了你的脖子,你也不会跟她亲嘴!”

“你刚才说,”他打断了她,“你是替她给我带口信来的。”

“是啊,我们的帐篷开拔了,我就是留下来给你带口信的。她叫我对你说,她对你们这一班人已经领教够了,你们这样的苛求责备,这样的毫无血气,她受不了。现在她要回到自己人里面去过自由的生活了。‘告诉他,’她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是爱过他的,就为了这个缘故,我不愿意再做他的婊子了。’这小妞儿走得好。女孩子家脸儿长得俊,拿它卖两个钱是算不了什么的——不然的话,要长得俊干啥?可是,一个罗马族的姑娘是犯不上去爱你们族里的男人的。”

牛虻站了起来。

“你带的口信就只这几句话吗?”他说,“那么请你告诉她,我想她做得很对,而且我希望她从今以后过着快乐的生活。我也就是这几句话。晚安!”

他寂然不动地站在那儿,直等那老太婆走出园子把门带上才坐下去,将双手掩着脸。

这是打在他脸上的又一记耳光!难道连一点点骄矜和一丝丝自尊都不给他留下了吗?他总算忍受过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人家拖到污泥里,给过路人践踏过;他的灵魂已经没有一处不是别人的轻视所打上的烙印,没有一处不是别人的嘲弄所划上的伤痕。现在呢,连他从路上拾来的这个吉卜赛姑娘——连她的手里也拿起鞭子来了。

沙顿在门外呜呜地叫,牛虻站起身把它放进来。那只牧羊狗冲向他的主人,显出它往常那样狂热的高兴,但它很快就看出来已出了岔子,便在他身边的地毯上躺下来,将一个冷冰冰的鼻子伸到他那漫不经心的手里去。

一小时之后,琼玛来到门前。她敲了门没有人答应,因为碧安珈看看牛虻不想吃晚饭,已经溜出去看邻家的厨子去了。她并没有带上门,也没有熄灭穿堂里的灯。琼玛等了一会儿,决计闯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牛虻;因为贝莱那边有重要的口信来,她想跟他说句话。她敲了敲书房的门,只听见牛虻在里面答应:“碧安珈,你可以走开了,我不需要什么东西。”

琼玛轻轻地推门进去。房里一片漆黑,可是她进门的时候,走廊里的灯光射了进来,看得出牛虻独坐在那儿,把头垂在胸口上,躺在他跟前的狗已经睡着了。

“是我。”她说。

他惊醒过来。“琼玛……琼玛!啊,我多么巴望你啊!”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在她的跟前跪下来,把他的脸埋到她的裙裾里。他的整个身子发出一阵痉挛似的颤抖,使人看了比见他流泪还要难受。

她寂然不动地站着。她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一点也没有。这是再惨不过的事情。她宁愿自己死了来解除他的痛苦,然而她只能消极地站在那儿看着他。在这一刹那间,只要她敢俯下身子,伸出臂膀去搂住他,把他紧紧偎贴着自己的心,卫护着他——哪怕是用她自己的肉体去卫护——使他从今以后不再遭受一切祸害和委屈,那么,他一定就会重新变成她的亚瑟,那时天就一定会亮起来,一切阴影都会消失掉。

啊,不,不!他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把他推到地狱里去的不正是她——用她自己的右手打他耳光的不正是她?

她错过了这一刹那了。牛虻已经匆匆地站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一面用一只手遮掩着他的眼睛,一面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似的。

不久他抬起头来,静静地说:

“我恐怕使你吃惊了。”

她向他伸出双手。“亲爱的,”她说,“难道我们现在的友情还不能使你对我有点信任吗?你到底有什么痛苦?”

“那只是我自己私人的痛苦。我想你是不必为它担心的。”

“听我说,”她说着,双手拿住他的一只手,想要压住那痉挛的颤抖,“我并不想干预我不应该干预的事情。可是现在,既然你已经自愿地这样信赖我,你又何妨对我多信赖一点——就当我是你的姊妹一样。你那脸上的假面具尽管不妨继续保持,如果这对你有什么安慰的话。可是为了你自己,你切不可在灵魂上也戴上一副假面具呀!”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你必须对我忍耐些,”他说,“我怕我是一个毫不足取的兄弟啊。可是,你只要知道——这一星期以来我几乎要发疯了。又跟我在南美的时候一样。恶魔已经钻进了我的身体,而且……”

“我能不能替你分担一些痛苦呢?”她终于低声说。

他的头直沉到她的臂弯里去:“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1]意大利中部亚得里亚海一港口。

[2]表示祝福。称为按手礼。

[3]按西方习俗,人们在圣诞节蛋糕中藏金币之类的礼物,得到这种礼物的人常常惊喜不已。这里是说牛虻有着人们意想不到的才能,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叫人惊奇。

[4]《圣经》故事:约拿是希伯莱的先知,因为不服从上帝派他去反抗尼尼微人的命令,乘船逃到塔歇希去,上帝掀起了暴风雨,约拿就叫船上的水手把自己投入海中,以免别人遭殃。他一下海就被鲸鱼吞入肚中,经过三天三夜才吐出。他是《圣经》中反对而且怨恨上帝的人。

[5]吉卜赛人对自己民族的尊称。他们认为自己是罗马人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