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村东京分店的开业酒会,定在六月初某个周六的下午五点。
地点在新开业的酒店地下一楼,六十坪左右的空间,吧台加上餐桌,一共有四十多席座位,座位是宾客先来先得,招待的食物是简单的套餐。
菊乃在门口迎宾,另外还从祇园叫来舞伎和艺伎各两名,给客人斟酒。客席中央设了一个舞台,表演“祇园小曲”等歌舞。
宾客回去的时候,还能拿到小香鱼关东煮和竹制的花器等小礼物。
作为一家开在酒店里的和食店,辰村不算大。但分店的开业酒会绝不能给京都的辰村丢脸,可以说正是这种想法支撑着菊乃。
将近五点,宾客该陆续进场了,菊乃给了店员最后的指示和提醒后,站在门口的格子门前。
今天菊乃穿着桔梗花纹下摆的和服,系着织锦腰带,梳着宴会盘发。
本来准备五月底新店开张,为此菊乃早就准备好了要穿的和服和腰带,但开张却一直拖到六月,到了穿单衣的季节,让菊乃颇为忙乱。不过,她也因此把和服的颜色换成了看上去更凉快的浅紫色,看起来更年轻了。
女儿凉子穿着粉红色的单衣礼服,上面盛开着石楠花。
两人站在一起,脸的轮廓和眼角眉间十分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女,不过大概也有人把她们错认为姐妹俩。
带着舞伎和艺伎站在门口,菊乃总算觉得有几分高兴。
借了上亿日元,以后该怎么办呢?虽然前途未卜,如今却有种刚生下孩子后的充实感。
不管欠了多少债,今天的主角是菊乃。
不久,五点一到,东京一家公司的头面人物就现身了。接下来,宾客也都陆续到达,开店后半小时,四十席座位几乎已经坐满。
在门口迎宾的菊乃,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进到店里,给正在吃饭的客人们轮流斟酒。
有客人称赞:“店看起来很不错,今后东京分店也会生意兴隆。”也有人恭维菊乃今天:“看起来更年轻了,光彩照人。”
有没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饭菜都送到了吗?客人的礼物都拿到了吗?舞伎和艺伎有没有扎堆,是不是分散得恰到好处?
菊乃焦虑地监督全场,给店长和店员指示,还要跟客人们寒暄。
菊乃一个人身兼三职甚至四职,忙得根本忘了时间。
不久,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店长到她身边来耳语。
“不好了,座位不够了。”
这次招待的是辰村的老客人,还有东京方面的客人,大约三百人。因为是周六,本来估计最多来一百人,看来估算有误,一个多小时,已经超过了一百人。
“客人特地来吃饭,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
菊乃环顾店里,中央舞台周围有十来个客人在站着等位。
“座位不够,也没办法。不过,先给站着的客人拿些喝的,马上舞伎就要表演了。”
“表演一开始,先来的客人更不愿走了。”
“没有座位,就让客人们看看舞蹈吧。喝点东西,看看舞蹈,客人们也算没白来。”
“快……”菊乃望向舞台,店长赶紧进去了。
她在客人面前表演着千娇百媚的京都女人,工作上却丝毫不能比男人逊色。
十分钟后,舞蹈开始了。菊乃躲进厨房旁边的员工休息室,整理妆面。
这次她没有去常去的京都美容院,而是在酒店新开的美容院做了头发。效果差强人意,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整理好头发,补好口红,菊乃松了一口气。
已经过了六点,游佐还没有露面。
半个月前来东京的时候,游佐要求在八重洲口见面,菊乃没有理会,直接回了京都。游佐一直说,分店开张的时候一定会来。
一般酒会的招待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大概他准备迟点到吧。
菊乃这样告诉自己,再次看看手镜。
客人都夸自己美,但讲到年轻,终究比不上凉子。肌肤的弹性,头发的光泽,凉子看上去更加光鲜夺目,几乎令自己产生憎意。
不过,若论成熟艳丽,自己不会输。
“就这样。”菊乃向自己确认道。
再次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回到客席。
舞台中央,两名艺伎正在表演《京都四季》,旁边的红地毯上坐着演唱和弹三味线的乐师。
光看舞台,十分华丽,可以媲美剧场。东京的客人觉得很新鲜,一段歌舞告一段落,掌声不断。
在掌声邀请下,两位舞伎开始表演《祇园小调》。
客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菊乃稍稍放心,准备去门口看看,却见游佐和凉子并肩走进格子门。
菊乃不禁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告诉自己:
他们不可能是约好一起进来的,应该是自己进店里时,凉子代替自己站在门口,游佐正好来了。
菊乃克制住想冲过去的冲动,隔着人墙追踪着两人的动向。
客人出乎意料地多,游佐在门口似乎颇感困惑。他看了一眼舞台,在人群中低下头,似乎在问凉子什么。
凉子带着笑脸回答他,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
菊乃从人墙后面向两人接近。大家都看着舞台,没有人注意她。
菊乃从游佐后面走来,准备吓一吓迟到的游佐。但是,她站住了。
凉子轻轻拉着游佐的手,游佐任她拉着。
一瞬间,菊乃别开脸,接着再次看过去。
确实,是凉子拉着游佐的手,游佐只是任由她拉着。
菊乃正在确认,游佐仿佛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忽然回头。
“啊……”
游佐发出奇怪的声音,慌忙抽出手,走向菊乃。
“真是一场盛会啊。”
“多谢。”
菊乃只是缓缓点头,换上了老板娘的面具。
“你来晚了啊。”
“我怕早来人太多,真没想到,这么多人。”
“马上帮你准备座位,请稍等。”
“不,不,我没关系,气氛真好啊。”
“多谢,这些都是托你的福。”
这次开分店,菊乃接受了游佐七千万日元的融资,所以这么说。不过,说到“你”,她不由自主带着撒娇的语气。
“中井先生也来了。”
听到朋友的名字,游佐向里面看去。
“在吧台附近,我带你去。”
菊乃无视站在一旁的凉子,拉起游佐的手。
“从这边绕过去。”
游佐瞟一眼凉子,菊乃没有理会,拉走游佐。
“今晚,有时间吗?”
“酒会九点多结束吧?”
“八点结束,应该不会到那么晚。结束后陪我去一楼的酒吧吧。有艺伎、舞伎,还有京都来的四五个熟客,一起再喝第二回合。”
“我去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菊乃用力握住游佐的手,拉他到吧台前。
参加开业酒会的客人,最后一共来了两百多。
菊乃本来准备了二百五十份礼物,还以为会多出来,结果结束时都送光了。
“真是辛苦了。”
客人都走了,菊乃向店员们表示谢意。
多少出了些差错,不过酒会总算顺利结束了。站着的客人最多的时候有四五十人,菊乃本来挺犯愁,有些客人发现后主动让出座位,帮了大忙。
“接下来我要去一楼的酒吧,有事联系我。”
她拜托店长善后,走向一楼的酒吧。酒吧里面的角落里,连舞伎和艺伎,有十多个人正在喝酒。这些人大多是京都来的熟客,游佐坐在靠外面的座位上。
“恭喜恭喜!”
众人拍手欢迎菊乃,菊乃坐进最里面的空座。
“真是了不起的盛会,京都就不用说了,没想到东京也能来这么多人。”
一位叫富田的客人,从菊乃母亲那时候起就一直光顾辰村,他带头干了一杯,众人一起鼓掌。
“真想不到,老板娘在东京也有这么多朋友。就算京都的店不干了,光靠东京的店,也没问题。”
“怎么可能,大家都是第一次来,给个面子而已。”
“不,今天来的客人可不光是给面子。老板娘什么时候钓到这么多东京的客人啊……”
富田的话引起一阵爆笑,来了这么多客人,菊乃自己也没有想到。
“看来,美女还是不一样啊……”
“反倒是京都来的,成了少数派。”
一提到京都,东京人就没有了抵抗力。有东京的客人曾经对菊乃说,东京人算是有些狡猾,不过正好可以利用这种心理做生意。
“在东京开分店固然是件好事,可老板娘要是到了东京一去不回,就完蛋了。”
一位叫中西的京都客人的话又引起一阵笑声。这时,凉子走进了酒吧。
“喔,未来的辰村老板娘来了。”
和菊乃进来时一样,大家都鼓起掌来。
“阿凉,来这边……”坐在菊乃旁边的富田招呼道。
坐因为座位太靠里面,凉子坐在了靠近入口的游佐旁边。
“不过,今天阿凉可真漂亮啊,最近忽然变美了呢。”
富田露骨的玩笑话,凉子只是以微笑作答。
“老板娘,阿凉几岁了?给我家做媳妇吧,不,还是收为养女吧。”
“都可以啊,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菊乃爽快地问道。
中西马上举起手。
“真有这个意思,我马上安排人相亲。”
“那就拜托了。”
菊乃低头拜托的时候,游佐旁边的凉子开口说:
“我还没准备结婚呢。”
凉子口气意外地强硬,一瞬间,大家都有些尴尬,富田赶紧打圆场:
“嗯,再享受几年单身生活也好,单身开心多了。”
“是的。”年轻的凉子声音清脆。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做了舞台请人来跳舞,这个主意真不错,客人们都很欢迎。”富田说道。
菊乃一边点头,一边看着并肩坐在靠近入口的座位上的游佐和凉子。
以前,凉子这孩子不会干脆地拒绝别人。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硬了……
身边都是笑声,只有菊乃观察着两人。
坐在远处听不清,似乎游佐在说着什么,凉子在点头。
也许是些无意义的闲谈,菊乃却总觉得他们在敲定今晚的约会。
说实话,今天的二次聚会并不是菊乃所希望的。
就菊乃的本意来说,分店的开业酒会后,最好和游佐两个人轻松地休息,拂去疲劳。
但是,酒会结束后,京都来的艺伎和舞伎,还有茶屋老板娘,不能就这么把她们丢在一边,更不要说特意从京都来要住一夜的客人们。
要让这些人过一个快乐的东京之夜,只有在酒吧来个二次聚会。
当然大家都很高兴,中间还有人跟着现场演奏跳起舞来。
客人和艺伎都是熟人,大家都很放松,气氛很热烈。
但是,似乎只有游佐没有融入气氛。
说实话,二次聚会要不要叫上游佐,菊乃之前也颇为犹豫。
这次聚会,出席的人大多是京都来的,让东京人游佐置身其间,对他来说,也许反而失礼。
但是,菊乃无论如何希望游佐一直留到二次聚会。
虽说在聚会上,两人不能单独相处,但只要身边有游佐,菊乃就觉得安心。
把游佐留到二次聚会,是菊乃的自作主张,想到这一点,就不能责备游佐在聚会一角和凉子窃窃私语。
然而,在对面看着两人谈得这样亲密,菊乃无法放心。可能的话,菊乃想坐在游佐身边,和他轻言细语。
最近两人一直没见面,情绪上也在闹别扭,正好趁此机会重修旧好。
但是,她也不能和游佐两人离席。而且今晚的主角菊乃要是黏在游佐旁边,其他客人都会觉得没趣。就算不表现得这么明显,辰村的老板娘和东京的出版社社长有亲密关系,这个传言已经在京都开始流传,最好还是谨慎行事,以免招来误解。
这样想的话,凉子和游佐聊天,其实正好对自己有利。
不过,今天的凉子看起来真的很快乐。
以前,凉子对店里的客人几乎毫不关心。
在酒席上当然如此,游佐来家里时,她也只是简单问候几句,然后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她的态度,好像是在说:“妈妈有妈妈的自由。”
然而,现在游佐身边的凉子,好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恋人,踊跃地交谈、点头、露出笑容。表情生动,熠熠生辉。
反倒是游佐的态度有些僵硬,一边和凉子说话,一边不时窥探菊乃这边。
难道,他们两人真的去了秋田吗?
这种想象,总是忽而出现在她脑海,每次又都被她否定。这次来东京的时候,她也斩钉截铁地告诉过自己:“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然而,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两人,她的自信变味儿了。
这两个人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再看看两个人,菊乃觉得,两人看起来很亲热,但似乎都有点坐立不安。
要是他们的脸再靠近一点,一边开玩笑一边互相取笑,那也完全没有问题。两人的态度中,似乎藏着隐秘的不自然。
菊乃喝了第二杯酒兑温水,自言自语道:“真讨厌……”
好好的庆祝会,自己在想什么呢?这简直是老女人的疑神疑鬼。
本来,菊乃是个从不会嫉妒的女人,自懂事起,大家都夸她漂亮,久而久之,自己也就这样自信满满地长大了。和凉子的父亲结婚,也是男方更用心,两人分居,也是因为菊乃太热衷工作。
和游佐发生关系后,菊乃也从未嫉妒过素未谋面的游佐的妻子,反而对病弱的对手心怀同情。
从少女时代到四十过半,她常沐浴着男人们的目光,曾经招致其他女人的嫉妒,却从未嫉妒过别人。
然而,自己为什么嫉妒起自己的女儿来了呢?
尽管女儿很年轻,但跟自己有本质上的区别,把内涵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放在一起比较,原本就不应该。
这一个多月来,尽管菊乃觉得女儿的态度异常,但并没有盘问她。
“难道,这两人……”怀着这样的怀疑质问女儿,自己作为母亲就会立场尽失。
嫉妒女儿的话,母女两人就地位平等了。
骄傲的菊乃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与其这样,还不如跟游佐断绝关系。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凉子的母亲,这个身份不会改变。
这是一个一手把女儿从小拉扯大的母亲,要保证自己绝对地位的决心。
乐队开始演奏舒缓的曲子,富田拉着艺伎的手去跳舞了,菊乃找到机会走到游佐面前。
“今晚多谢了。喝得还开心吗?”
“嗯,多谢款待。”正和凉子说话的游佐,僵硬地回答道。
“已经很累了,还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菊乃环顾四周,旁边的艺伎很识趣,给她空出一个座位。
“我没什么,倒是你,这么多客人,一定很累吧。”
“托你的福,总算感觉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了。”
菊乃坐在空出的座位上,这样一来,母女两人就把游佐夹在了中间。
“本来只打算和游佐你,还有艺伎一起放松一下,结果变成这样,还是不省心啊。”
“不过,大家都喝得很高兴,不是很好吗?”
“早知道这样,应该叫中井先生一起来啊。”
两人的对话,不知道凉子有没有在听,她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
“今天还有空吗?”
“啊,差不多该撤了。”
“那可……”菊乃一只手按住游佐的膝盖,“再多留一会儿好吗?肚子饿吗?接下来去寿司屋吃点什么吧。”
“我没关系。客人们都大老远从京都来,要让他们多玩玩啊。”
“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大家还都意犹未尽呢。”
游佐终于和菊乃说上了话,似乎放心了,他把香烟收进口袋,站起身来。
“那,我就此告辞了……”
“就这么回家吗?”
本来菊乃想坚持挽留,但就算把游佐留下来,最后也不一定能两个人单独相处。接下来菊乃在东京还要一个人待两天,不如稍后碰面,更为从容。
“那,我就先走了……”
游佐向周围的人告辞,站起身来,菊乃和凉子也站起来。
“多谢百忙之中赏脸光临,我送你出去。”
菊乃再次致谢。
“不,还有别的客人在,你还是留下来好。”
“不用这么客气。”
“没关系。”
走到酒吧门口,菊乃忽然用命令的口吻说:
“阿凉,你送游佐先生吧。”
凉子措手不及,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她看看菊乃,再看看游佐。
“快点,别待在那儿,送游佐先生去坐车。”
“不用麻烦……”
游佐伸手制止。菊乃继续说:
“阿凉今天也累了,就这么回去吧,不过要麻烦游佐先生送她。”
凉子更吃惊了,游佐赶忙解围:
“阿凉今天住哪里?”
“我和妈妈一起住在三田的公寓。可以送我去吗?”
“当然,我要经过那里。”
“那,对不起,等我一下。”
凉子慌忙回去拿放在椅子上的手袋。
菊乃和游佐面对面站在酒吧门口。
明天怎么联系?现在菊乃很想问这个问题。但说出口的却是别的话。
“你觉得新店怎么样?”
“很不错,大方有品位,就像你一样。”
“多谢,不过,我倒并不大方。”
菊乃暗含讽刺,不知道游佐有没有察觉。
“明天还要来店里吗?”
“是啊……”
菊乃正要问:“会给我打电话吗?”凉子回来了。
“对不起,久等了。”
凉子向游佐低头致歉,看了看菊乃。
“那,妈妈,我先走了。”
菊乃点点头,补上一句:
“我今天会到很晚,大概要到十二点。”
“那就告辞了……”
游佐看看菊乃,马上转过身。
游佐和凉子就这么并肩而去。
身材挺拔的游佐走在前面,穿着和服的凉子跟在后面,两人虽然年龄悬殊如父女,背影却像一对恋人。
菊乃目送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转身进了化妆室。
十点已过,额头上的妆花掉了,露出疲倦的肌肤。
菊乃看着化妆镜里自己的脸,叹了口气。
为什么自己忽然让凉子和游佐一起回去呢?她本来既不想让游佐回去,也不想让凉子回去。然而,自己却劝他们一起回去了。
而且,还说自己要十二点才回去。
看着两个人坐在一起,自己就心神不定,深夜一起回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本来没想这样的……”菊乃对化妆镜里的自己说,“骗子。”
她不想让他们一起回去。绝对不想。然而,自己却一手促成了这件事。
现在自己却在这里一个人哭泣。
“为什么?”
菊乃再次问化妆镜里的那张脸。
看见游佐和凉子并肩而立的瞬间,她忽然逞起强来。
游佐和凉子好上了也没关系。自己是大人了,不会有任何反应。她想展示自己的从容自若,才故意逞强。
这两个人了解自己的心情吗?撒谎逞强的心酸,他们懂吗?
菊乃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并肩走在走廊里的游佐和凉子的背影。
就算了解了自己的心情,他们两个确实正并肩走在夜色中。
想到这里,化妆镜里的女人眼中渗出泪水。
车从银座驶过新桥,驶向芝区。已经是晚上十点,夜晚才开始,左右车灯流溢。
游佐靠在车椅背上,被凉子的气息包围。
两人坐得很近,触手可及。游佐抱着双臂,凉子两手按住膝盖上的手袋。
右边出现了电视塔,凉子问:
“今天,你不觉得妈妈很奇怪吗?”
“怎么了?”游佐反问道。
凉子盯着前方,说:
“忽然说出,让你送我。”
“……”
“还说:‘你也累了,回去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最后还说要十二点才回去,为什么说这些话……”
这句话,表面看来是说自己今晚会晚归,但仔细想,也可以理解为:“在此之前,你们请随便。”
“你妈妈大概也是累了。”
“光是这个原因吗?”游佐不说话,凉子接着说,“你不觉得,妈妈想让我们在一起吗?”
车驶过红绿灯,准备向左转。对面的车灯照亮了眼前凉子的侧脸。
“这么想的话,也有可能……”
“看来,妈妈还是察觉到了我们的事。”
游佐在等待车再度疾驰。
“但是,她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我没有说。也许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吧。”
“……”
“我们毕竟住在同一屋檐下。”
这一点,游佐也能想象到。母女两人共处一室,就算语言上没有明说,也许从一举一动上就能明白。
“所以,今夜让我送你?”
“但我想这并不是妈妈的本意。妈妈今天是硬撑的。”不知何时,凉子的声音激动起来,“妈妈本来是想和叔叔你在一起的。”
“怎么会……”
“是真的。我知道。”前面还有两个红灯,夜色中红得刺目,“这是妈妈在逞强。”
车过了三田的十字路口,驶上圣坂,向伊皿子开去。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游佐转移了话题。
“我明天回去,妈妈还要在东京待两三天。”
“但是,明天是周日吧?”
“说好了我和艺伎们一块儿回去。”
凉子只在东京待一天,恐怕也是菊乃的安排。游佐胡思乱想道。
“下次,什么时候来东京?”
“还不知道。”
“你要是能来管理东京的分店就好了。”
“东京的店,妈妈不会放手。”
车开始爬坡,左边出现高耸的公寓,前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这一带全是寺院,晚上静得可怕。
“就是前面的白色公寓。”凉子对司机说,然后问游佐,“你准备直接回家吗?”
游佐正在品味“直接”二字,车停了。
“要上来吗?”
游佐让司机稍候,下了车。
周六的晚上,公寓的大堂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入口左边的管理员室也拉上了窗帘。
游佐和凉子并肩走进电梯。
“你以前来过这里吧。”
“定下租这间房的时候。”
正式签约前,菊乃叫游佐来过。
“妈妈说,让叔叔你看过了。”
凉子拿钥匙打开406室的门,自己先进去,然后转过头,像是说:“请进。”
“有点闷热啊。”
凉子打开灯,打开阳台的玻璃窗,留着纱窗。
“今天出发时很忙乱,家里乱糟糟的。”凉子收拾着桌上的书信和报纸,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车还在下面等。”
“给你来杯咖啡吧。啤酒也有。”
“那,就来一杯凉水吧。”
房间中央是客厅,左边通向厨房,餐桌放在一角。对面是餐柜和电视,正面是一间[1]大小的阳台。
游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阳台上。
两个月前,和菊乃一起看房子的时候,能看见阳台前面洼地里的坟墓,现在只有无边的黑暗,六月的微风从这黑暗里迎面拂过。
“凉水来了。”
凉子还穿着和服。玻璃杯里装着水和冰块,游佐一口气喝光。
“好喝。”
“口渴了吧。”
“和服是你自己穿上去的吗?”
“妈妈帮我穿的,不过,我自己也会穿。”
自己一个人能穿上和服,让人感觉凉子是个大人了。
“好舒服的风。”
阳台吹来的风拂过微醉的脸颊,感觉很惬意。游佐和凉子一起并肩看夜景,稍稍感到紧张。就在一个月前,两人还在田泽湖并肩看过夜晚的湖景。
“这旁边有棵樱花树吧。”
“左边枝叶茂盛的就是樱花树。妈妈为什么要选这个房间呢?”
“为什么?”
“樱花树前面是墓地,樱花树下面埋着尸体,她听过这个故事。”
确实,游佐第一次看见这个房间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故事。菊乃当时似乎并不太在意。
“樱花盛开的时候,花就像是在蚕食坟墓里的尸体,有些恶心……”
“墓地里只有骨头。”
“就算只有骨头,也是尸体。”
年轻的凉子比菊乃更在意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
两人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凉子说:
“还是来杯咖啡吧。”
“不,我这就告辞了。”
游佐转过头,凉子就站在他眼前,半边脸被房间里的灯光照亮,夜风轻拂的另外半边脸沉没在黑暗中。
看着黑暗与光明边界的这张脸,游佐感到一阵亲切的怀念。
他靠近来,凉子站着闭上了眼睛。
这是田泽湖后的第一次接吻,那时凉子全身像钢铁一样僵硬,现在,却好像等候已久。
先是嘴唇相触,接着游佐的手臂环绕上凉子的肩,紧紧抱住她。
感受着凉子柔软的身体,游佐感到自己渐渐兴奋起来。
他想一鼓作气,把凉子抱到床上,填补一个月来欲望的空洞。
但是,下一个瞬间,一个声音闪过游佐脑海:“不行!”
游佐慌忙离开凉子,帮她拂起乱发。
“谢谢……”
游佐忽然远离凉子,不是因为房间太亮,也不是因为阳台是开放的,更不是理性阻止了他。
接吻和拥抱时,游佐脑海一角总藏着菊乃的身影。幻觉中,菊乃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这边。她那直直的视线刺痛了游佐。
“今天就这么回去吧……”
游佐抚摩着凉子的黑发,喃喃道。凉子问:
“我是个坏孩子吗?”
“……”
“是个坏孩子。”
游佐无法回答凉子的问题。如果说凉子是个坏孩子,夺去凉子贞操的自己,更是个坏男人。
“我们……”凉子过了一会儿又说,“该怎么办呢?”
游佐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最简单的做法,是停止对菊乃的背叛。不用旁人提醒,游佐也知道。
但脑子里虽然明白,却不一定能够照做。如果一切依从理性行事,就不会有烦恼。现实中,却有感情这道魔障,特别是男女之间的事,光靠头脑无法厘清。
说实话,游佐现在还不肯对凉子放手。
虽然是触犯禁忌,游佐却不肯把凉子让给任何人。这到底是爱,还是对青春的憧憬,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愿放手。
“明天后天,你还要见妈妈吗?”
“不,不见了。”游佐说,然后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你想见她。”
“我并不想见她。”
“如果妈妈想见你,怎么办?”游佐正在想怎么回答,凉子稍稍转过脸,“见面也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
“本来,叔叔你就是妈妈的。”
凉子直直看着阳台,阴影中看不清,她的眼角似乎有泪光。
游佐再次把手搭上凉子的肩头。
“你后悔了吧?”
“没有后悔,只是……”
“只是?”
“不想让妈妈痛苦。”凉子是在说自己,但所有的话语都像尖针刺进了游佐的胸膛,“妈妈到底还是妈妈。”
凉子清脆的声音被吸进黑暗的夜空。
游佐望着吞没声响的黑暗,忽然好像想起来什么,转过头。
“那,我走了。”
慢慢离开凉子的身体,游佐告诉自己,现在回去,至少不会良心不安。
注解:
[1] 日本面积单位,1间约为1.8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