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花

光芒中,有雪花在飞舞。晴朗的天空,雪花不知从何而来。

凉子惊讶地望向天空,蓝蓝的天空一角,挂着几片淡淡的云朵。

云朵稳稳不动,雪应该不是从那里来的。

雪花从哪里来的呢?风不知道,云也不知道。只有雪花在阳光下飘舞。

凉子想起了“风花儿”这个词。高中的时候,她学到这个词,晴天飘舞的雪,就叫作“风花儿”。

“今天,好冷啊。”母亲菊乃自言自语道。

凉子像是等待已久,答道:

“是风花儿。”

菊乃马上抬头看了看天空,重复道:

“是风花吧。”

母亲说的时候,并不带尾音。

“不是风花儿吗?”

“风花,听起来更美吧。”

母亲这么一说,凉子也觉得确实如此。

在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上,凉子总觉得赶不上母亲。比如“风花”到底该怎么说。那些凉子用脑袋才记下来的东西,母亲似乎生来就知道。

“早上还是晴天啊。”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的时候,天空一碧如洗。电视里也说:“这是一个平和安详的新年。”

“现在还晴着呢。”

“晴天下雪,才叫风花。”凉子解释道,像是对母亲纠正读音的回敬。

“所以呀,风花嘛。”

两人似乎在说同一件事,又似乎意见不同。

凉子放弃了,紧一紧和服围巾,走向南边的参道。

每年正月里,她们母女俩都会去八坂神社参拜。

今年,她们也避开人多的元旦,第二天才来参拜。神社到四条的石段下[1]一带,人头攒动,东大路上也有很多警察在维持秩序。

“从这边走。”

到了四条,被拥挤的人群簇拥,精心挑选的和服都有些乱了。

菊乃穿着裙脚梅花飘散的淡绿底窄袖礼服。凉子穿着鹿斑染[2]的阔袖礼服。去年也是穿着和服来参拜的,在路上,遇见店里的客人,客人夸赞她们“像一对姐妹花”,母亲心情大好。

今年,母亲也怀着同样的期待吧。在旁人眼中,她们是怎么样的呢?

这一年间,母亲和女儿都经受了不小的风浪。

特别是凉子,从少女变成了女人,知道了什么是男人,同时也知道了爱恋着一个人的恐怖。一个女人的成熟,很难不表现在脸和仪态上。

相比之下,母亲只是大了一岁。

单纯这样说来,凉子的变化比母亲菊乃要大得多。

这样一来,母女俩会越来越像姐妹。不过,这一年间,母亲疲惫不堪。

因为生病,她清瘦了一些,身体失去了弹性,变得弱不禁风。

加上在东京开了新店,十分辛苦,和游佐之间又进展不顺……凉子想到这里,赶紧摇摇头。

想到自己和游佐的事,凉子自己也觉得荒唐。她虽然同情母亲,但究其原因,病根在自己身上。

“今天就暂时别想了。”她对自己说。

两人走过鸟居,菊乃转过头来:

“阿凉,我们去喝点甜酒吧。”

还是下午三点,太阳已经被乌云遮蔽,风也冷了。

“要喝甜酒,前面有个安静的地方。”

这次,凉子走在前面。因为是新年的第一次参拜,有很多穿着和服的女人。不过在这些女人当中,母女俩还是格外引人注目吧,有人在小声赞叹:“好漂亮……”

这种时候,凉子就会忘掉一切,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自豪。她从小就觉得,在周围这么多朋友的母亲当中,自己的母亲最美丽。

“去哪里?”

“往石屏小路去,马上就到了。”

穿过大路,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周围马上安静了。

路边都是古老的石围墙,道路很窄,幽静别致。走进小路旁边的小店,外面热闹的世界像是被关在了门外。

“要两杯甜酒。”

凉子点了酒,一个围着围裙的年轻女招待向里面传话。

“人这么多,真累啊。”

菊乃坐下,轻轻用手帕按按被寒风吹过的脸。

“连签都没抽上,这还是头一回呢。”

凉子失去了分开人群挤进去的耐心,放弃了抽签。

“就算抽了,也不是中吉就是小吉。”

“总比抽到凶好。”

“来参拜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啊。”

正月里,来京都的神社参拜的不光是京都人。关西一带,甚至是东京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接下来你要去哪儿?”母亲问道。

凉子顿时倒吸了一口气。从大年夜到元旦,她都陪着母亲,从二日开始,她准备自由行动。

“不去北山吗?”

被说中了心思,凉子低下眼睛。和母亲分居的父亲就住在北山。两人已经分居十年多了。

这段时间,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见面,只有凉子不时去见父亲。

大多数时候,是父亲打电话来叫她出去吃饭,她并没有告诉母亲。

不过,母亲似乎知道凉子在私下见父亲。

一开始,母亲反对凉子和父亲见面,凉子进大学后,她就不太管了。同住在京都,就算父女俩要见面,菊乃也毫无办法。她觉得,这要靠本人自觉。

分居以后,父亲继承了家业,在山上砍杉木,户籍上父母两人还是夫妻。不知两人为什么会藕断丝连,也许还准备什么时候破镜重圆?不过,母亲似乎并无此意。

在这方面,比起男人,女人更加决绝。也许是母亲觉得,父亲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很靠不住,但对凉子来说,她只有这么一个父亲。这几年来,她正月里一定会去北山的父亲家。

“他在等着你呢,去吧。”

不等凉子支支吾吾,母亲早就看穿了她。

“妈妈你呢?”

“我回家去,看看电视。”

母亲说得轻巧,脸上却分明有一丝落寞。

“这酒一点也不甜。”

凉子赶紧换了个话题,喝了一杯甜酒。

“不甜才不会长胖嘛。”

菊乃身体冰冷,甜酒的热度正好暖身。她嘴巴呼呼地吹着甜酒。

“今年,你要不要去管东京的店?”

“东京的店?”

菊乃忽然这样说,凉子把盛着甜酒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已经半年多了,大体已经上了轨道,你去管也没问题。”

这对凉子来说,真是个惊人的消息。母亲现在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喜欢东京?”

“没有……”

凉子脑海里浮现出游佐的脸。如果她去管东京的店,就能毫无顾虑地每天和游佐见面了。能去东京,是这一年来凉子一直期望的事。

“那不是很好吗?”

“不过,妈妈怎么办?”

“东京的店就交给你了,我回京都。”

“……”

“京都的店里有包房,比较适合我。”

“东京分店的改装怎么办?”

“放弃了。”菊乃干脆地答道,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那个,还是没有用。”

菊乃前一阵子还对改装满腔热情,忽然决定放弃,真叫人搞不懂。

“你去吗?”

菊乃这么慎重,凉子反而担心起来。

“我还年轻,东京也不熟……”

“没关系,东京的店长很可靠,客人也大多是生客,不用太在意。你只要在店里坐镇就行了。”

确实如母亲所说,京都的店里熟客多,东京反而不用太过操心。

“可以的话,就从正月开始如何?”

“妈妈……”凉子不由抬高了声音,“干吗这么急?”

“妈妈有些累了。”

系着围裙的女招待又拿来了热茶水。菊乃两手捧着茶杯,慢慢喝着水。

“东京的店,我迟早是要让给你的。不如早点让你去试试。”

表面的理由确实如此。不过,凉子还有些无法接受。

“当然,说是拜托你,我也不会完全不管。我会一个月去一次东京,看看情况。就把它当成你自己的店吧,不努力可是不行的哦。”

“……”

“好吗?”菊乃再次追问。

凉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菊乃按着和服的胸部:

“啊,太好了,我放心了。”

凉子还没反应过来,正在思索之间,菊乃弯腰往帘后的窗外看。

“风花停了吗?”

凉子也往窗边看,窄窄的小路上,看不见雪花的踪影。

“那,走吧。”

菊乃似乎准备结束对话,站起身来。

“多谢光顾。”

系围裙的女招待用开朗的声音送她们出门。打开普通人家样式的格子门,走到外面,还是没看见风花。

“已经停了吗?”

大概是参拜完下起的风花,她们进到店里后就停了。真是短暂如梦。

“不过,今天晚上可能会下雪吧。”

天空还晴朗依旧,室外也寒冷依旧。穿过石围墙小路,在快到大路的地方,菊乃停下脚步。

“我准备直接回家了,你去吧。”

“……”

“一路小心。”

“我会早点回来。”

“没关系,不用急。”

菊乃又露出笑容,转过身去,就这样往回走去。凉子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开始往东大路走去。

要去北山,在下面的十字路口搭出租车就可以。她已经告诉父亲下午三点左右去,他应该已经做好准备,在等她。

剩凉子一个人,她回味着刚才母亲的话。

没想到,母亲会让她大正月里就去东京。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呢?就算她真的打算把东京店交给自己,下这个决心是两三个月前还是最近的事呢?

也许,是今天参拜的时候她才想到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也不会一边喝着甜酒,一边告诉她这个重要决定。

“不过……”

凉子歪着戴着蝴蝶结的头,思考着。母亲要远离东京,就是说要疏远游佐。这样一来自己就会和他更接近。已经知道这一点,母亲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

走在冷冷的石子路上,凉子还是摸不透母亲的真实想法。

比起东西走向的街道,京都南北走向的街道要大为逊色。

东西走向,三条、四条这样的大路有好几条,还有丸太町、今出川大道,南北走向就只有河原町、乌丸大道、堀川等几条屈指可数的大道,其他都是曲曲折折的小道。

因此,南北走向的主要街道,总是拥挤不堪。

其中,东大道因为路边有八坂神社,到了正月里,更是水泄不通。

凉子在道路西边等出租车,但空车一辆也没有。

没办法,她往上走去,发现前面有一个电话亭。

正好有个年轻男人走出来。

凉子犹豫了片刻,进了电话亭。关上门,电话亭里只剩她一人,她感到避开了众人的耳目,自由自在了。

她和游佐,在三十日通过电话,那之后,过了新年,还没有说过话。

从昨天到今天,凉子好几次想给他打电话,但不知正月里打到他家里是不是合适,所以一直克制着自己。而且,母亲一直都在身边,她也没有打电话的机会。

游佐正月里有三天休假,四日才上班,再等一天,就可以打电话去他公司。这么一想,她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母亲让她去东京,她忽然想跟游佐说说话。

总之,接手东京的店,对凉子来说是件大事。

凉子拿起听筒,从手包里拿出电话卡插进去。

正月二日的下午,游佐也许出去了,也许招待客人去了,不一定在自己的房间。

凉子怀着试一试的心情直接往他书房打电话,忽然听到了游佐的声音。

“啊……”凉子不禁叫出声来,“你在家啊。”

“你……现在在哪里?”

“在京都。我以为你不在呢,打来试试。”

“谢谢,现在楼下有客人,没有烟了,我上来拿,正好电话铃响。”

“那,以后再说吧。没什么急事。”

“不,没关系,我正想听听你的声音。”游佐说道。

凉子本来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

“幸好我回房间来了。对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今天天气真好,京都也是晴天吧。”

“京都也是晴天,不过,刚才飘了会儿雪花……”

“是风花。”

游佐说出了这个词,凉子很高兴。

“刚才我和母亲一起去祇园参拜了。人好多,光是参拜就累得够呛。”

“那,现在是和妈妈一起吗?”

“妈妈先回家了。”

游佐似乎想到了菊乃,过了一会儿才问:

“你现在去哪儿?”

“我要去……”

好不容易等凉子说完,游佐在听筒里呢喃道:

“好想见你。”

一瞬间,仿佛一阵火热的叹息直扑脸面,凉子的耳根火辣辣的。

“我要过去。”

“真的吗?”

“今天不行了,明天也许可以。”

“不用勉强,没关系的。”

新年第三天酒店都是客满,回去的新干线也是异常拥挤。

“不过,我也许可以去东京。”

“来东京,什么时候?”

“今天,妈妈说的。”凉子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人等着打电话,才继续说,“现在可以跟你聊聊吗?”

“没关系,客人就是公司里的人,你说吧。”

“去祇园参拜完后,妈妈对我说,要不要接手东京的分店。”

“真的吗?你妈妈怎么办?”

“她说要回京都,和我交换。”

有两个年轻女孩走近电话亭,见凉子在打电话,又走远了。

“今天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吗?”

“是的。参拜结束后喝甜酒的时候,妈妈突然提出来的……我想赶快告诉你,所以才打电话。”

凉子看着电话卡上余额的数字,继续说:

“以前,妈妈在你面前提过吗?”

“没有……”

“我也觉得太突然了,问她,她说有点累了。而且京都的店里有包房,比较适合她。店里的改装,她好像已经放弃了。”

“……”

“你怎么想?”

“当然,你来东京我很高兴,不过……”

事出突然,游佐似乎也无法判断菊乃的真意。

“不过什么?”

“这样一来,以后在东京就可以随时见面了。”

“不过,妈妈你就见不到了。”

“那是当然。”

“妈妈不去东京,你会寂寞吧?”凉子试探道,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以后,我要是一直在东京,你怎么办?”

“怎么办……”

“要是会给你添麻烦,就告诉我。”

“喂,说什么呢,不可能有麻烦。”

听到游佐这句话,凉子不再挤对他了。

“如果去东京,我会努力加油的,请你支持我。”

也许是甜酒的缘故,凉子觉得自己变得肆无忌惮了。

穿过繁华的大路,道路变得空空荡荡的,到北山已经四点多了。

京都的街道还飘舞着风花,周山[3]的街道已经看得到雪,北山的杉树都顶着一层雪。

已近黄昏,被雪盖住的白色山脉仍清晰可见。

小时候,凉子对天色渐暗时的雪山抱有恐惧感。当然,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不过黄昏时的雪山,总让人觉得寂寞又神秘。

不过,这都是外面的风景,踏入父亲家中,房间里暖洋洋的,桌上已经堆满了新年的节日菜肴。

“来晚了,来晚了,从三点开始,你爸爸就出去好几次看你有没有到。”和父亲住在一起的姑姑说。

父亲苦笑着往红漆大酒盅里倒酒。

“哇,喝这么多,要醉的啊。”

“没关系,料理屋的小老板娘这么点都喝不了可不行。醉了就住下嘛。”

凉子接过杯子。住在这里可不行。

“阿凉,你又漂亮了。”

姑姑看着父女两人互相倒酒的一幕,不由感叹道。

“真是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漂亮……”

“老这么说,我会当真的。”

父亲似乎一脸满足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父亲和母亲关系不好,不过他并不是个坏人。相反,因为人太好,他才被母亲嫌弃。

本来,在深山里如同北山杉树一样长大的人,住在山里才最合适。让这样的人去人多嘈杂的料理屋,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前些天,下鸭[4]的婆婆说,我越来越像爸爸了。”

父亲沉默寡言,凉子这是讨好父亲,父亲马上笑逐颜开。

“是吗?像我吗?”

“我也说不清楚,看爸爸以前的照片,是像的。”

父母分居的时候,凉子曾经很反感父亲,现在她觉得,父亲比母亲好说话多了。

“像我可不是什么好事哦。”

“怎么会?”

母亲确实是个美人,不过有些凶巴巴的。父亲却越看越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言谈举止也更柔软有度。

“这么说来,你也越来越漂亮了。”

被父亲盯着看,凉子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姑姑又追上一句:

“阿凉,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没有,没有。”

“姑姑的眼睛可是很准的哦,坦白吧。”

凉子摇摇头,不过她自己也知道,脸蛋已经像火烧了。

“是大学的朋友还是来店里的人?如果是客人,年龄可有点大。”

被姑姑说中了,凉子越来越不自在。确实,游佐和凉子的父亲只差三岁。父亲稍微年长,不过,在凉子看来,父亲看上去更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凉子,你多大了?”

“二十四。”

“看看,都到结婚的年纪了。想和那人结婚吗?”

“不是说过了,没有这个人。”

凉子想转开话题,去跟姑姑的儿子武司说话,接着又给父亲倒酒。父亲知道,就算追问下去也没有用,就接过酒杯,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以后她可能不管东京的店了,只待在京都。”

“那东京的店怎么办?”

“今天她说,让我去管……”

“你要去东京吗?”

父亲抱起胳膊沉思起来。他们是父女俩,他却不能对女儿和妻子的事说三道四,内心也会感到寂寞吧。

“她身体还好吗?”

“最近倒是不再耳鸣了,不过她瘦了一些,不像以前那么精神了。”

“大概是绷得太紧了。”

姑姑是父亲的妹妹,对菊乃应该没有好感,只是从没说出口。

“你妈妈今天也在家吗?”

“她说她直接回家了,应该在看电视吧。”

看着安静地喝着酒的父亲,凉子忽然想到,父母为什么不再在一起呢?当然,这只是凉子的愿望,也许在某个契机之下,两人能破镜重圆。

“好好照顾你妈妈。”

凉子点点头,感到父亲有点担心。已经分居了十多年,父亲还关心着母亲,这是他天性的温柔,还是男人的豁达呢?凉子不知道,表面看起来,每次都是父亲先让步。

不过,也许这样一来,就留下让母亲回心转意的余地。

“要不要见见妈妈?”

从刚才起,凉子就一直想说这句话。如果说出这句话,父亲会说什么呢?听到这个提议,母亲又会说什么呢?两人是会付之一笑,还是意外地爽快答应呢?

母亲不再管东京的店,回到京都,这也许是个机会。

“爸爸,正月里去城里走一趟吧?”

“这个,十日左右,我是要去的……”

父亲嘀咕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凉子脑海中浮现出一家三口去参拜神宫的情景。

从北山的父亲家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父亲送她出来,嘱咐她慢点走。她咬咬牙离开,是担心一个人在家的母亲,也是怕自己待下去,会忍不住讲出游佐的事。

她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也不能告诉父亲。不过,偶尔会有一个声音诱惑她,让她坦白一切。

游佐的事情,她一直对母亲守口如瓶,也从来没有跟朋友提过,只是死死封锁在自己心中。

她想,总有一天会卸下这副重担吧。看到慈祥的父亲,也许会想撒娇,忍不住说出来。

当然,父亲不会知道凉子心中的烦恼。只要凉子在身边,他就满足了,总是笑眯眯地喝着酒。

本来,父女之间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虽说是久别重逢,但想说的话,说上一个小时也就说完了。她今天待了三个小时,是因为认识了游佐,更觉得父亲格外亲近了。

姑姑也一起留她住下,她推辞了。凉子站起身往外走,父亲一直送到屋外。

“下次再来。”

父亲不善言辞,一句话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她站起身来离开,也是怕自己沉浸于父亲的慈爱,会说漏了嘴。

车驶下山道,来时零零星星的小雪已经不下了,寒气逼人。

不过,天空还是一片晴朗,山边升起了月亮,月光下白雪覆盖的山脉和一棵棵北山杉树清晰可见。

凉子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想着以后的事情。

今年会是怎样的一年呢……

店里的事情、母亲、游佐,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就算现在再怎么想,也得不出一个结论。

“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她知道就算再怎么问,也找不出答案,但这种自问似乎已经成为她的嗜好。

她和游佐的爱,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禁忌。这一点,凉子比谁都清楚。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亲戚朋友,谁也不会再理她。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说出口。

不过,和游佐接近,当初她并不觉得是件大事。

说是冒险也许有些可笑,当初她只是想体验一些刺激的事。

然而,现在却不折不扣犯了禁忌。

怎么会这样呢……已经太晚了,无法挽回。

一开始以为只是小小的冒险,等察觉到时,她已经坠入无底深渊,动弹不得。

事到如今,凉子明白了一个道理,脑中所想和身体的行动是两码事。

她脑中想着“不可以”,一听到游佐的声音,身体却会自行其是。就算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想起他,她就想飞奔过去。

为什么会这样情不自禁呢?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时,她会对不知进退的自己生气,觉得自己很可悲。

然而,矛盾的是,正是这个不知进退的自己在恋爱,自己在爱着他,这种真实感鲜活地在她体内涌动。

正是这种时候,凉子觉得自己很可怕。火苗一旦点燃,就熊熊燃烧,会一口气把一切烧个一干二净。这种感情,如此激烈,如此野蛮,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在那一瞬间,理性和良心全都消失,她忘记了游佐是母亲的恋人,也忘记了母亲爱着游佐,她的眼中只剩下游佐这个男人。

她觉得对不起母亲,但又不想输给母亲。想到游佐,就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而是一个叫菊乃的多余女人,是自己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自己是一个多么任性、可怕的女人啊……

自己的身体里住着这样一个女人,凉子感到十分吃惊。如果大家知道她心里的秘密,一定都会吓一大跳。

比如说,来店里的客人都觉得凉子是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

他们经常会说“要快点长大啊”“我来教教你吧”之类的话。

当然都是些玩笑话,他们似乎都觉得凉子还不了解男人。

就算有所了解,也只是淡淡的青涩恋爱。

“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们这样说的时候,凉子总觉得有些愧疚。

“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是大人了。”

她抑制住想叫出来的冲动,笑着敷衍过去。

当然,其中也有客人直接说:“阿凉,最近好像越来越性感了。”“是不是找到好男人了?”

这时的凉子会被吓一跳,不过她觉得这样反而更轻松。与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坦然面对比较容易。

不过,这些人如果知道凉子在和母亲抢男人,有时还怨恨着母亲,也一定会大吃一惊。

“怎么办……”

左思右想,她又不禁问起自己。

已经到了不得不做个了结的时候了。这样下去,自己和母亲会相互憎恨,一起坠入深渊。

这次,让她去东京,也许是母亲为了避免走向地狱想出的办法。也许,母亲已经知道了一切,才让凉子去东京。

如果是这样,那母亲就是把自己最爱的人让给了凉子。本来她自己很爱游佐,因为不堪忍受母女相争的丑恶,选择了退让。

“这样,不行……”在昏暗的座位上,凉子自言自语道。

毫无疑问,她现在很爱游佐,但游佐是母亲的爱人。是母亲发现了他,并且现在还爱着他。

这么重要的人,身为女儿,自己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偷走呢?

仔细想想,这个道理很明白。不至于到现在自己才明白。自己没有想到,是因为自己爱得发狂,迷失了本性。

“去东京,就算了吧……”凉子看着车窗,对自己说。

车里一片昏暗,外面因为有明月的照耀,还如同黄昏时分。

“就这样吧……”凉子靠在椅背上,对自己说。

车向右拐,山脚下有两户人家。屋顶上的积雪在月光下闪耀。

凉子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在哪里看到过这番景象。

异样明亮的夜晚,山、森林、乡村,都在月光下静止不动。

小时候,她冬天里来过北山好几次,也许是那时候看见过这样的景象。但凉子想到的,并不是现实的风景,这似乎是她在哪个梦里窥见的风景。

不可思议的是,当时梦见这番景象后,凉子就哭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察觉到时,自己眼中已经含着泪水。她并不是特别悲伤,或是感到凄凉。只不过,一种从未感觉过的寂寞在醒后还残留在她的脑海里。

现在,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风景就在眼前。她正身处在自己的梦中。如果有来世,凉子觉得,来世就是这样的。在这夜晚的光明中,凉子感觉自己被洗涤一新。

车驶入京都的街道,道路开始变得拥挤。前后不光有京都本地的车,还有大阪、神户,甚至东京来的车。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都来京都欢度新年。

凉子一直觉得,京都人在正月里并不喜欢外出,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静悄悄地度过正月。去参拜神社和寺院,也都是选近的地方,不大出远门。

平安神宫和八坂神社的热闹,并不是因为京都人出来得多,而是因为其他地方来得人多。正月的交通堵塞,也只是在有名的寺院和神社,还有河原町及四条一带,再往前走一步,进了小路,就会忽然安静下来。

凉子和母亲住在冈崎的公寓,这里离大路有点距离,所以也很幽静。

进门时,凉子看了看邮箱,和出去时一样,邮箱里什么也没有。贺年卡一般都是元旦那天一起寄到,到了第二天,邮递员也休息了。

凉子有种放松的心情,她走到电梯前,停住脚步。

大厅的时钟显示着晚上八点。本来,告别了嘱咐她慢走的父亲回家,是为了早点回来陪母亲。

她本来是担心孤身一人的母亲才回来的,但一想到要回到家里,就开始犹豫起来。

现在打开门,母亲就在里面,两人就要一起度过这一夜了。两个人住在一起,当然是这样,但现在,她却只想退缩。

这种心情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有的,自从和游佐交往以来,她不时会产生这样的心情。

站在电梯门口,凉子想起了好朋友的脸。

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就住在离这里车程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她已经说过,正月里会待在家里,今天应该也在。凉子想了想,还是打消了给朋友打电话的念头。

现在去朋友家,太突然了,穿着长长的和服,又很麻烦。

本来就是为了母亲回来的,还是赶快回家吧。

进了电梯,凉子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在车里的想法。

“妈妈,我不去东京了。东京的店,还是妈妈自己管比较好。”

她准备这么对母亲说。母亲会说什么呢?母亲刚说过的话,不会马上推翻,一定会先问她理由。

“东京的店对我来说,责任太重了。”

这样说,母亲也许不会接受,不过,还是试试吧。

凉子这样告诉自己。打开门,只见母亲的一双和式拖鞋,靠在墙壁角落。

凉子把自己的和式拖鞋脱下,放在旁边,大声道:

“我回来了。”

打开里面的门,客厅的灯亮着,却不见母亲的踪影。

凉子觉得奇怪,到卧室一看,母亲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

“妈妈,怎么了?”

她不由走上前去,母亲已经换上了睡衣,仍然能闻到酒味。

“妈妈。”她再次叫道。

母亲静静睡着,似乎根本不打算醒来。

凉子把毯子拉到母亲肩头,回到客厅。这是一间宽敞的西式房间,母亲不喜欢沙发,只在房间角落放了一只暖炉。桌子上,放着正月美食的盒子和酒瓶。

凉子去见父亲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在喝闷酒。

“对不起……”

凉子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自言自语道,开始动手收拾桌子上的酒瓶。

注解:

[1] 地名,在祇园附近。

[2] 扎染方法的一种。花纹为细小斑点,如鹿斑一样整齐排列。

[3] 周山町,在京都市右京区。

[4] 指下鸭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