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晚

敬呈:

热爱自由的国度——中国

首都北京

总理办公室

温家宝总理阁下

白老虎

一位思考者与企业家

于世界科技与外包之都——印度班加罗尔

敬上

总理阁下:

我的笑声好听吗?

我的腋窝难闻吗?

我咧着大嘴笑起来的时候,是不是(如您此刻一定想象的那样)狰狞得像魔鬼呢?

噢,阁下,我可以这样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事。我非常得意,因为我和别的杀人犯不一样,我杀的是待我有如再生父母的前老板,而且他们全家人的死都是拜我所赐。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手握几条人命。

不过我不想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事了。班加罗尔的企业家们可能会这样告诉你:我的发迹是从与美国运通公司合作开始的,我的创业始于向伦敦的大医院卖软件,云云。我最讨厌这种操蛋的班加罗尔态度。

(不过如果您的确想更深入地了解我,请登录我的网站:www.whitetiger-technolonydrivers.com。没错,这就是我发迹的网站!)

我实在不愿意再讲我自己的事了。今天晚上,我想给您说一说我故事里的另外一个重要人物。

我以前的雇主。

阿肖克先生那张熟悉的脸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像我给他做司机时每天从后视镜里看到的那样。那是一张英俊的脸庞,我有时都不舍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身高超过一米八,胸膛宽阔,一双有力的手臂像他的地主父亲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可他同时又很温柔(应该说大部分时候很温柔——冲着平姬夫人的脸挥拳那次除外),对周围的人也还不错,就连对仆人和司机也很随和。

在我记忆的后视镜里又出现了另外一张脸,那是坐在阿肖克旁边的平姬夫人。和她丈夫一样,她的外貌也是没说的,就像比尔拉庙里的女神。他们两个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两人坐在后座上,有说有笑,而我为他们开车,要我到哪里就去哪里。我是一个忠实的仆人,就像猴神哈努曼对他的主人罗摩那样忠心耿耿。

想起阿肖克先生我就禁不住伤感起来。我真希望身旁放了几张纸巾。

这个逻辑很奇怪:你谋杀了一个人后,会觉得要对他的生命负点责任,而且是一种摆脱不了的责任。你比他的父母还要了解他,因为他们只知其生,而你却掌控其死。只有你才能为他的生命画上句号,只有你才知道为什么他会死于非命,为什么他的脚趾会痉挛弯曲、再挣扎一个小时。

即使我杀了他我也没讲过他一句坏话。做他的仆人时,我处处维护他的声望,现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成了他命运的主宰,我还是时时顾及他的名誉。因为我亏欠他太多了。他和平姬夫人坐在后座上,用印地语夹杂着英语谈论着生活、印度以及美国,我经常偷听他们的谈话,了解了不少关于生活、印度和美国的事,还捎带着学了点英语。(远不止我到目前为止显露的这一点!)其实,我有很多好点子都是开车时偷听来的,从老板、老板的朋友,还有其他坐车的人那儿偷听来的。(总理先生,我承认我这个人缺乏创意,但我比较擅于倾听。)不错,后来我与阿肖克先生对于一个英文名词“所得税”的看法颇有分歧,从此我们之间有了点龃龉,但那是后来的事。至于当时嘛,我们的关系好得出奇:我们刚刚认识,而且是在远离德里的丹巴德市。

父亲去世后我来到了丹巴德。他病了很久,可是拉克斯曼加尔没有医院,只有三块医院的奠基石。因为这里换了三届政府,每一次选举前都有政客承诺要盖医院,于是就多了三块石头。那天早上,父亲开始吐血,我和基尚急忙划船送他去医院。我们不停地用河水给他漱口,可是水太脏,他反而吐血吐得更厉害了。

河对面有个人力车夫,他认出了父亲,就把我们三人免费送到了公立医院。

三只黑山羊趴在斑驳褪色的医院白色大楼的台阶上,羊粪的恶臭一阵阵地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窗户上难得见到一块完整的玻璃,一只猫从破碎的窗子后面直盯盯地看着我们。

大门上挂了个牌子:

罗西亚普济免费医院

由伟大的社会党人亲临剪彩

足以证明这位当代圣贤言而有信

我和基尚把父亲抬进了医院。地上到处是羊粪蛋,就像是天上的黑星星一样。我们就这样踩着羊粪蛋进了医院。医院里不见民生的踪影。我们塞给看病房的小伙子十个卢比,他告诉我们民生晚上可能会来。所有病房的门都大开着,病床上的金属弹簧都已经露了出来,我们一进门,里面的就冲着我们狂叫起来。

“待在这病房里不安全啊,那只猫已经尝过血的味道了。”

两个穆斯林在地上铺了张报纸坐下,其中一个人的腿上有条开放性伤口。他招呼我们坐在他们的报纸上。我和基尚把父亲移到了报纸上,然后就在那里干等着。

两个眼睛黄黄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坐在我们后面。

“黄疸,她传染给我的。”

“才不是呢!是你传染给我的。我们都要死了!”

又一个眼睛蒙着棉纱布的老汉走了进来,坐在小女孩们的后面。

那个穆斯林又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眼睛不好的,伤口出血的,吐血不止的。

“大叔,这个医院怎么没大夫呢?”我问,“咱们河两边可只有这一家医院啊。”

“是这么回事,”那位年长的穆斯林告诉我,“有个政府医务官专门负责检查民生是否来这样的乡村医院巡诊。只要医务官这个职位出现空缺,那位伟大的社会党人便会告知所有那些有名的医生,然后公开拍卖这个职位。现在补个缺的时价是四十万卢比。”

“这么多钱啊!”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这算什么?在公共事业单位可是能赚大钱!比方说吧,假设我是个大夫,我就会四处借钱筹款,毕恭毕敬地送到他那儿去,还要向他行摸脚礼。他呢,给我安排工作。我只要凭《古兰经》和宪法起誓,就一脚踏进国立医院,坐在办公室里,把腿舒服地翘在办公桌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脚抬起来,放在了他想象中的办公桌上。“接着,我就把我监管的那些资浅的大夫们叫到我办公室。我拿出官方花名册,大声喊叫,‘拉姆·潘迪医生!’”

他用手指着我,我只好扮演那个大夫。

“到!先生!”我敬了个礼。

他向我摊开手,说:“现在,你,拉姆·潘迪医生,要把工资的三分之一交到我手上。乖,作为回报,我给你这个。”他在想象中的花名册上打了一个勾。“剩下的工资归你,另外,你可以到私立医院去兼职。别管什么农村医院了,因为这本花名册上会记载你去过那里,你已经把我的伤腿治好了,你已经把那个小女孩的黄疸治好了。”

“啊!”病人们一声叹息。就连那些守病房的小伙子也凑了过来,一边听一边赞同地点头。贪污腐败的故事最有市场了,不是吗?

基尚给父亲喂了点食物,可他马上就和着血吐出来了。他那黑瘦的身躯开始抽搐,然后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黄眼睛的小女孩吓得号陶大哭起来,其他病人赶紧从我父亲旁边后退了几步。

“他这是得了肺结核,是不是?”那位年长的穆斯林一边说,一边拍着他的伤腿,驱赶叮在上面的苍蝇。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先生,他是咳了一段时间,可我们不知道他是得了什么病。”

“哦,是TB①,我以前见过得这个病的人力车夫。他们干的活太累,把身体拖垮了。呢,或许医生晚上会来吧。”医生没有来。政府的花名册上肯定是这样记载的:“早上六点,该肺结核病人已彻底治愈。”守病房的小伙子说我父亲的血有传染性,非要我们在搬走父亲的遗体前先把病房打扫干净。我们卖力地擦拭着地上的血迹时,一只山羊走了进来,四处乱嗅,那个小伙子抚摸着它的脑袋,给了它一根大大的胡萝卜。

① 即肺结核。TB是其英文缩写。

父亲火化后一个月,基尚结婚了。

这场婚礼轮到我们占便宜了。作为男方,我们也狠狠地敲了女方一笔。女方的嫁妆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想起来我就流口水:五千卢比的现金,票子崭新崭新的,全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台“英雄”牌自行车;还有给基尚的一条粗粗的金项链。

婚礼过后,奶奶把钱、自行车和金项链收了起来,基尚和妻子厮守了两周,就被送到丹巴德打工去了。我和堂哥迪利普也跟他一起去了那里。我们三个在丹巴德的一家茶铺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因为这个老板听说基尚在拉克斯曼加尔的茶铺干得还不错。

我们真走运,他没听说过我干活的事。

阁下,沿着恒河随便找个茶铺进去看看吧,看看那些干活的人吧。与其说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人形的蜘蛛更为妥帖吧。他们憔悴枯槁,胡子拉碴,拿着抹布缓缓地擦着桌子,间或又慢慢地钻到桌子底下擦拭地板。他们大多三四十岁,有的甚至都有五十多岁了,但还是被人叫做“小子”。如果我按部就班地努力干活的话,像甘地那样,对待工作认真负责、乐于献身、真心实意,那么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了。

我基本上属于马马虎虎、不愿奉献、虚情假意的那一种。我在这里的最大收获就是长了见识。

在拉克斯曼加尔的茶铺里,我不怎么擦桌子、砸煤块,而是注意观察每个桌上的顾客,偷偷地听听他们的谈话。我想就把这儿当成学校吧,继续进行我的学业―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非常重视教育,特别是我自身的教育。

店老板坐在店铺前面,头顶七方挂着甘地巨幅画像。他拿着个长柄大勺子,缓缓地搅动着文火熬煮的糖水。他也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总是无所事事地围着桌子转,要么就拿起个抹布做做样子,好听听客人到底在聊什么。每每这时候,耳边就传来老板的怒吼,“你个小混蛋!”然后就看到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追着我满屋子跑,拿着大勺子敲我的脑袋。勺子所到之处,上面滚烫的糖浆便会给我留下不少的记号:我的耳朵上面被烫出了许多小白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白癜风或什么别的皮肤病呢;由于身上有这些零零星星的粉红色斑点,别人很容易辨认我,只是那些没用的警察果不其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我最后被老板赶回了家。拉克斯曼加尔没有任何人愿意雇佣我,哪怕是干点农活,所以应该说基尚和迪利普决定去丹巴德打工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我,为了给我一个重新做蜘蛛人的机会。

在我们的企业家主人公的乡村至城市之旅中,从拉克斯曼加尔到丹巴德,每一座城市都像大都市一样喧嚣吵闹、污染严重、拥挤不堪,缺乏真正的城市应该拥有的历史厚重感、整齐规划、高贵庄严。半吊子的城市,住着半吊子的人。

丹巴德给我的感觉是遍地黄金。我见过整个一边都是玻璃幕墙的大楼,见过把金子镶在嘴里的阔佬。这些玻璃和金子都来自煤矿矿井。在城郊有一个大煤矿,是印度黑暗之地上最大的煤矿,甚至是世界上最大的煤矿。矿工们经常来茶铺,而我每次都给他们提供最殷勤的服务,因为他们的故事最吸引人。

他们说这个煤矿在地下连绵数十英里,有些地方还燃烧着地下火,将浓烟送到空中―其中一些地下火已经持续烧了一百多年了!

就是在这个建于煤矿之上的城市,在抹桌子的时候听到的一次谈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说,我有时候觉得做矿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那又怎么样?我们还能干嘛?做官啊?”

“现在很多人都有车了。你知道司机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钱?一千七百卢比!”

我的抹布掉在了地上。我冲向正在一旁清理炉灰的基尚。父亲去世后,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在了基尚的身上。我能有今天,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我不会忘记的。但他没有一点做企业家的魄力。他更高兴庸庸碌碌。

“啥也别想,”基尚说,“奶奶说了,要我们呆在茶铺好好干,那我们就该呆在茶铺好好干。”

我去过出租车站,碰到一个司机就跪下来求他教我开车,可没人愿意免费教我开车,想学要拿三百卢比。

二百卢比呐!

现在在班加罗尔,我的公司有时都招不够人手。有人来,有人走,好的总是留不住。有时我甚至都想在报上登个招聘广告:

本公司总部设在班加罗尔,待遇丰厚,另外免费赚送人生与企业家精神系列讲座,聪明的你千万不要错过!

在班加罗尔,随便走进一家酒吧你都能听到这样的话:缺客服中心接线员、缺软件工程师、缺销售经理。每周报纸上都有二十至二十五页的招聘信息。

黑暗印度这一边的情况却截然不同。每天早上,你都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要么坐在茶铺里看报纸,要么躺在轻便床上哼着小曲,要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某女影星的照片倾诉衷肠。他们今天不上班。他们知道今天也无班可上。所以他们也不急着拼命。

这些是聪明人。

笨一点的家伙们聚集在镇子中央的小广场上,每当见到有卡车经过就向它跑去,还伸出手喊着:“带上我!带上我!”

一阵推来搡去之后,有六七个人挤上了车,剩下的在原地等着另一趟车。几个走成的家伙是去干建筑工或挖掘工的。走运的混蛋们!又是半个钟头的等待,终于又来了一辆卡车。又是一番争抢推挤。如此争抢了五六次之后,我终于挤到了最前面,正面对着司机。他是个锡克教徒,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他手里拿着一条木棍,挥舞着指挥人群后退。

“都听好了!”他吼着,“把上衣都脱了!想找活干,我得先看看你们的小乳头够不够格!”

他首先检查我的胸部,用力捏着我的乳头,拍打我的屁股,盯着我的眼睛看,然后用棍子猛戳我的大腿:“太瘦了!去你妈的,滚!”

“给我个机会吧,先生!我瘦是瘦,可我有劲啊!我能挖土,我能搬水泥,我还能……”

他挥起棍子对着我的左耳朵就是一记,我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后面的人马h冲过来抢去了我的位置。

我坐在地上,揉着耳朵,望着那辆卡车卷起一大团灰尘飞驰而去。

我好像看到一只兀鹫从我头上飞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白老虎!你在这儿呢!”

基尚和迪利普扶着我站了起来。我看到他们两个都笑盈盈的。原来有天大的好消息!奶奶同意他们出钱给我学车了!

“但是有一条,”基尚说,“奶奶说你是一头贪得无厌的猪猡。你要以天上众神起誓,以后如果富贵了,绝对不能忘记她的恩德。”

“我发誓。”

“要虔诚一点,发誓会把每个月挣到的每一个卢比都上交给奶奶。”

我们走进了出租车司机的住所。一个司机坐在床上就着一钵炭火抽水烟。他看上去年纪挺老了,身上的棕色制服很像古代的军装。基尚把我们的来意告诉了他。

“你是哪个种姓的①?”老司机问。

① 印度的种姓制度是一种有着数千年历史的社会阶层划分制度。该制度根据所谓的“洁净”与“不洁”的标准,将印度人划分为高低贵贱之间为种族,各种姓之间等级森严,职业世袭在印度,除了婆罗门(僧侣贵族)、刹帝利(军事和行政贵族〕、吠舍(商人)和首陀罗四大种姓外,还有数以千计的亚种族该制度至今还对印度社会有残留影响。

“哈尔维。”

“做糖的啊,”老司机摇着头说,“你们这个姓的人是专门做糖的。你怎么能学开车呢?”他用水烟袋指着炭火说,“那就等于拿炭火炉造冰。开车——”说着,他用手做出挂挡的动作,“——就像驯服一匹野马,要有勇士之姓的人才做得到。你还要更有种一点才行。穆斯林、拉其普特人、锡克人,他们才有斗士的血脉,他们才有资格做司机。你觉得糖果匠敢挂着四挡到处跑吗?”

第二天早上六点,炭火炉还是开始造冰了。条件是三百卢比的学费,外加个红包。我们用出租车练习。我只要一挂错挡位,他就一巴掌甩在我脑袋上:“你怎么不回家熬糖去?”

我每练一个小时的车,就得无偿给他干两三个钟头的活。我得免费修理出租车站里的所有车;每天夜里,我会像臭水沟里的猪崽一样从车底下钻出来,脸上全是黑黑的油污,双手沾满了亮闪闪的机油。我像是跳进了一条黑色的恒河,钻出水面后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司机。

“听着,”我把说好的一百卢比的红包递给老司机的时候,他说,“光会开车还不够,你得成为真正的司机。你得有个端正的态度,明白吗?如果路上有人要超你的车,你就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握起拳头晃了晃,“——狠狠地骂他几句婊子养的。丛林生存法则也适用于公路,知道吗?一个称职的司机必须要一路咆哮怒骂着前进。”

他拍了拍我的背。

“你比我想象的强多了,算是让我开了眼。小子,今天我奖励你一点甜头。”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穿过昏暗的大街和幽暗的市场。走了大约半小时后,虽然天色已是-片漆黑,我们的面前却豁然一亮,仿佛进入了烟花盛开之地。

大街两侧的门窗五光十色,每扇门窗后面都有个妙龄女郎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红色的纸带和银色的箔片闪闪发光,在屋顶上飞舞,路边货摊的茶壶在欢快地歌唱。这时候,四个人突然冲过来挡在了我们面前。老司机让他们走开,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次,“让他先开开眼界,好好看看这些美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当然,”那几个人说着往回走,“我们就是想让他好好看看!”

我跟着那位老司机向前走,盯着那些妖冶美艳的女人,看得嘴巴都合不拢。她们在窗格子后面对我揶揄地笑着,大声挑逗着我,一个个都在哀求我照顾她们的生意!

老司机向我细细介绍了这一行的门道:那个房子里,坐在窗沿上的那个女人,她的腿我们可以一览无余,这种叫做“美国式小姐”——她们穿着短裙子,踏着松糕鞋,提着粉红的手袋,胸前的铭牌上还写着英文名字。这些女孩身材比较苗条,比较健美,适合那些喜欢西方口味的男人。这边角落里,大门洞开,坐在门槛里面的就是“传统型的”——肥胖粗壮,披着纱丽,比较适合那些追求物有所值的男人。有个橱窗里坐着几个面首,而它隔壁的橱窗里则坐着几个少女。我转过头,只看到一个男孩的脸在一个女人腰间一闪就不见了。

一扇蓝色的门开了,从里面射出令人目眩的灯光。四个肤色较浅的尼泊尔女孩,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向我们这边打量着。

“看!这几个!”我大叫起来。“这几个!她们!”

“好吧,”老司机说,“我也喜欢这几个,我就是喜欢外国妞。”

我们走到里面,他先挑了一个,我也挑了一个,就各自走向一个房间。我挑中的那个女孩子跟着我走进去,把门带上了。

我的第一次啊!

半个小时后,老司机和我两个人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又兴致勃勃地走回了他家。一进门,我先把他的水烟袋给他点上,然后看着他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一口,两股浓烟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现在感觉怎么样啊?我教会了你怎么做一个司机,还教给你怎么做一个男人。你还想怎么样啊?”

“先生……,您能不能替我问问,出租车公司还要不要人啊?我可以先不要工资。我需要一份工作。”

他大笑了起来,“我自己都四十年没上班了,知道吗?你这个笨蛋。我他妈怎么帮你啊,快给我滚蛋。”

于是,第二天我挨个去敲有钱人家的门,问他们要不要一个司机,一个好司机,一个经验丰富的司机。

每个人都说不要。工作不是这样找的,要认识东家的人才能找到工作。光靠敲门去问是不行的。

总理阁下,企业家精神在印度的大部分地方是没有回报的。这真是个悲哀的现实。

我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伤心地流泪。基尚说,“再试试。总会有人愿意雇你的。”

于是我继续找,一家又一家,一家又一家,一家又一家。连续两个星期,我不停地挨门询问,不停地被告知马上消失。最后,我走到了一栋房子前,房子有三米多高的围墙,每一扇窗户上都安着铁栅栏。

一个尼泊尔人站在铁栏门后面,他看上去很狡猾,留着白色的小胡子,一双斜眼盯着我看。

“你有什么事?”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那问话的口吻,但我还是堆出了一副笑脸。

“先生,您这儿需要司机吗?我有四年的开车经验。我的东家刚刚去世了,所以我想……”

“去你妈的。我们有司机了。”尼泊尔人回答道。他转动着手里的一大串钥匙,咧着大嘴笑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差点就想转身走了。就在这时,我看到阳台上有一个人,穿着宽松的白色衣服,正若有所思地走来走去。阁下,我向着神明发誓,向着所有的三千六百万零四位神明发誓,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就是我的东家。

在他向下看的那一刹那,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们两个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我知道他一定会下来拯救我的,我只需尽量拖住这个混账的尼泊尔人就可以了。

“先生,我是个好司机。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偷盗。”

“你他妈的给我滚!明白没有?”

“我虔诚信神,善待家人。”

“怎么回事?没完了你?马上给我滚!”

“我从不在背后说东家的闲话,我从不偷东西,我从不亵渎神明。”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出来的却不是阳台上的那个人。这个人年纪要大一些,留着浓厚的八字胡,胡子尖弯弯地翘着。

“怎么回事啊,拉姆·巴哈杜尔?”他问那个尼泊尔人。

“一个叫花子。先生,他想讨点钱。”

我使劲拍着铁门,“先生,我是从您老家来的。我是从拉克斯曼加尔来的!黑堡附近的那个村子!您的村子!”

那个老家伙是鹳鸟!

他仔细地打量了我许久,然后告诉那个尼泊尔门房:“让这个小子进来。”

门刚开了一条缝,我就哩的一下蹿了进去,直接扑倒在鹳鸟的脚下。没有哪个奥运选手能比我还快,那个尼泊尔人根本没机会拦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闯过了几道大门。

那天要是您在场看到我的表演就好了-一可以说声泪俱下、感人肺腑。您会觉得我应该是出身于演员的种姓呢!我趴在地上,抱着鹳鸟的脚,他的一双大脚脏兮兮的,脚趾甲长长的。我心中有些疑惑:“这个老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呢?他不在老家抢瘪渔夫的钱袋,搞大渔夫女儿的肚子,跑到丹巴德来干什么呢?”

“起来吧,小子,”他说,长长的脚趾甲都戳到我脸上了。这时,刚才站在阳台上的阿肖克先生已经站到了他的身旁。

“你真的是从拉克斯曼加尔来的吗?”

“是的,先生。我原先在茶铺干活,就是挂着大幅甘地画像的那家。我原来在那里砸煤块。您还到我们那儿喝过一回茶呢!”

“哦……那个古老的小村庄。”他闭上眼睛。“那儿的人还记得我吗?我有三年多没去过那里了。”

“当然啦,先生。我们常说,‘我们的慈父走了,塔库·拉姆德夫走了,我们最好的东家走了,谁来保护我们呢?’”

鹳鸟听得很高兴。他转向阿肖克,“这个小伙子看来还不错。把穆克什叫来,我们考考他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多幸运。阿肖克先生前一天刚刚从美国回来,家里给他新买了一辆汽车,正需要找一个司机。正好那天我出现了。

现在车库里有了两部汽车。一辆是铃木马鲁蒂,这种白色的小汽车在印度满大街都是。另一辆是本田思迪。马鲁蒂车型小巧,操作起来非常舒服,打着火之后开起来真是随心所欲。本田思迪车型大些,结构比较复杂,动力强劲。这辆车好像有自己的思维似的,开起来是随它的心所欲。要是鹳鸟让我试开这辆车,我恐怕会有点紧张,那我就完了。但是那天幸运女神站在了我的一边。

他们要我试驾的是铃木马鲁蒂。

鹳鸟和阿肖克坐在后排,鹳鸟矮小的大儿子穆克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指点我。那个尼泊尔人铁青着脸看着我把汽车开出大门,驶向丹巴德市内。

他们要我开了半个小时车,然后让我调头同来。

“还不错,”鹳鸟走出车,“这小子开得还算稳当。你姓什么来着?”

“哈尔维。”

“哈尔维……”他转向那个黑黑的矮个子,“哈尔维是什么种姓?高贵的还是低贱的?”

我知道我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还是给您稍微解释一下种姓的事吧。即使是印度人也会有点困惑,尤其是城里那些读过书的人。要让他们解释,他们会扯上半天都不着边际。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真的。

从我说起吧。

您看:哈尔维,这是我的姓,意思就是“做糖果的人”。

这就是我的种族,我的命运。生活在黑暗之地的每个人一听就会明白。这也就是我和基尚每到一处总是去糖果店打工的原因。那些老板看到我们就想:哦,他们姓哈尔维,生来就是熬糖煮茶的。

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是天生做糖果的哈尔维,为什么我的父亲不做糖果而是拉人力车呢?为什么我的童年是在砸煤块、擦桌子中度过的,而不是吃着甜卤蛋和玫瑰果子长大的呢?为什么我又瘦又小,身体灵活,而不像一个吃糖长大的孩子那样肥肥胖胖、皮肤光滑呢?

印度这个国家在她最富强的时候就像一个大动物园,一个自给自足、等级森严、秩序井然的动物园。每个人各司其职、乐得其所。这儿有金匠、有牛信、有地主;姓哈尔维的人家做糖果;姓牛倌的人放牛,贱民挑粪;地主对他们的农奴很仁慈;女人们带着面纱,与陌生男人说话时眼睛总是望着地面。

时光到了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是英国人撤出印度的那一天。感谢德里的那些政治家们,他们打开了动物园的笼子。飞禽走兽纷纷逃出藩篱,互相攻击,你死我活,丛林生存法则取代了动物园法则。那些最为凶残、饥肠辘辘的动物们l吃掉了其他的动物,肚子也一天天地鼓了起来。肚子的大小可以解释今天的一切。不管你是女人、穆斯林,或者是贱民,只要你肚子够大,说话就有底气。我父亲原来一定真的是姓哈尔维,是个做糖果的,但当他继承了糖果店后,肯定有别的种姓的人在警察的帮助下把店子给抢走了。我父亲的肚子不够大,没办法还击。所以他沦落到拉人力车的地步,而我也没能成为一个肥肥胖胖、皮肤光滑的人。

简而言之,以前在印度有上千个种姓,上千种命运。现在只有两个种姓:大肚子的和瘪肚子的。

同样也只有两种命运:吃人,或者被吃。

那个黑黑的穆克什先生——阿肖克先生的哥哥——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我说过城市里的人一点也不了解种姓制度——所以鹳鸟又直接问了我①。

① 在印度,直接问别人的种姓是件很不礼貌的行为,此处鹳鸟自恃地位高,所以很无礼地问了这个问题。

“你是高贵种姓还是低贱种姓呢?”

我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我权衡了一下这两个选择,觉得无论选哪个我都能编出说辞,于是我就告诉他:“低贱种姓,先生。

这个老家伙转过身对穆克什先生说,“我们雇的下人都是高贵种姓的。不过有一两个低贱种姓的也无妨。”

穆克什先生眯起眼睛打量着我。他虽然不知道乡下人那一套做法,但他有的是地主的狡诈。

“你喝酒吗?”

“不,先生,我们哈尔维种姓的人从不喝酒。”

“哈尔维……”阿肖克先生咧开嘴笑着说,“会做甜点吗?不开车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们露一手呢?”

“当然,先生。我的手艺挺好的,只要您想得到的美味甜点,我都能做出来,什么玫瑰奶球,杏仁椰子糖,都没问题。我可是在茶铺干过好多年的。”

阿肖克先生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就是在印度,司机能兼任甜点师傅。从明天就开始上班吧。”

“太快了吧,”穆克什先生说,“我们还是先问问他的家庭情况吧。家里几口人,老家在哪里,我们都得搞清楚。还有一个问题:你一个月要多少工资?”

这又是一个考验。

“不,先生,我什么都不要。您就像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么能和我的父母谈钱呢?”

“八百卢比一个月怎么样?”他问。

“不不不,先生,太多了,一半就够了。八百太多了。”

“如果你能在这儿干满两个月,就给你涨到一千五百卢比一个月。”

我装着一副惊呆了的表情,答应了他的工资条件。

穆克什先生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他太年轻了。我们找个年纪大一点的怎么样?”

鹳鸟摇摇头,“年轻才能用得久啊。找个四十岁的司机,干个二十年,到了六十岁眼神就不行了。这个小子能干个三十年到三十五年。他的牙口还挺好的,头发也没掉,身体挺结实的。”

他把嘴里的槟榔嚼得啧啧作响,转过头去,喷出一日红色的唾液。

然后他告诉我过两天再来。

他肯定给拉克斯曼加尔打了电话。他的人肯定去过我们家,找库苏姆谈过,找我们家邻居问过,然后打电话给他汇报:“他们家还算安分守己,没惹过什么麻烦。他父亲是个人力车夫,几年前得肺结核死了。他哥哥也在丹巴德的一个茶铺打王。没支持过纳萨尔游击队或者其他恐怖组织。他们跑不了:他们住在哪里我们一清二楚。”

最后一句话尤其重要。他们必须知道我们家住在哪儿,不论何时。

我好像还没告诉您大水牛处置他家奴仆的事吧?有个仆人本该保护好大水牛家的儿子,结果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被纳萨尔游击队绑架后折磨死了。那个仆人和我是同一个种姓的,哈尔维。我小时候见过他一两次。

他说自己和这起绑架案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大水牛不信,雇了四个枪手一直拷打折磨他,最后他们开枪打穿了他的脑袋。

够公平的了。要是我的儿子被人绑架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不过,大水牛坚信这个仆人是为了钱财才与绑匪故意勾结的,于是还迁怒于他的家人。他有个哥哥正在地里干着活,结果被大水牛的人活活打死了。他的嫂子和未出嫁的妹妹被三个人轮奸而死。然后大水牛的四个爪牙围着他家的房子放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有这么个榜样,谁还敢让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有哪个灭绝人性的家伙忍心把自己的奶奶、兄弟姐妹、婶婶姑妈、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推向绝路呢?

现在鹳鸟和他的儿子们应该相信我的忠诚了。

我回来的时候,尼泊尔门房一句话也没说就给我开了门。现在我已经是这里的一员了。

阿肖克先生、穆克什先生和鹳鸟在东家中算是比较好的了。家里有足够的食物供仆人们食用;仆人们星期天还能美餐一顿,米饭拌辣椒咖喱无骨鸡块。我这辈子还从没有享受过这种每周都有一顿鸡肉的生活,这感觉就像是一个国王,每周都有鸡吃,吃完还可以舔一舔手指,我睡的房子还有屋顶。不错,我确实和一个总是愁眉苦脸的家伙共用一个房间:他叫拉姆·佩萨德,睡在一张大床上,而我睡在床下的地板上。可即便如此,有屋顶的房间毕竟有屋顶,比我和基尚原来一直睡在丹巴德的马路上好得多。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件黑暗之地的人梦寐以求、最为看重的东西——一件制服!一件卡其布制服!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就是有着玻璃幕墙的那栋楼。玻璃幕墙折射出我的影子,每块玻璃中都可以看到一个穿着卡其布的我,神气极了。我在银行前面走了有十几个来回,就是为了好好欣赏一下我的样子。

要是他们再发给我一个银色的哨子就好了,那我会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

基尚每个月来看我一次。库苏姆说我每个月可以留九十卢比自己用,剩下的工资直接交给基尚,然后基尚把钱交给她。我每个月都会和基尚在后门见面,从后门的黑色栅栏把钱塞给他。每次我们刚刚聊了不到几分钟,那个尼泊尔人就会吵吵起来:“别聊了!小子你该干活啦!”

作为二号司机,我的工作很简单。如果一号司机拉姆·佩萨德开着本田思迪送主人去城里办事,而家里的其他人要用车去市场、煤矿或者火车站,那我就开着铃木马鲁蒂送他们过去。其他时候我就呆在家里,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是说过他们要我做“司机”。我不知道中国人是怎么用仆人的,但是在印度,或者说至少是在黑暗印度,富人没有纯粹的司机、厨子、理发师、或者裁缝。他们只有奴仆。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我没开车,我就得去打扫庭院、拿个长扫帚清理蛛网、煮茶,或者赶牛回圈。但有一件事我是不能做的,那就是不许碰那辆本田车:那辆车只有拉姆·佩萨德才有资格驾驶、清洗。每天晚上我看着他拿一块布洗车的时候,不禁暗暗妒火中烧。

就算站在外面,我也可以看出这是一辆漂亮的现代化汽车,里面有各种令人舒服的配置:音响系统、空调、豪华的真皮坐椅,后面还有个不锈钢大痰盂。开这样的车肯定是种天堂般的享受,而我只能开那辆伤痕累累的老铃木。

一天傍晚,正当我在望着拉姆擦车时,阿肖克先生走了过来,将脑袋伸进车内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我在那一刻发现他这个人喜欢追根究底。

“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后面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痰盂,先生。”

“什么?”

拉姆·佩萨德给他做了解释。那个痰盂是给鹳鸟用的,因为他喜欢嚼槟榔。如果他往车窗外面吐槟榔渣的话,槟榔渣有可能会粘在汽车的侧面,所以他就在脚下放了个痰盂。每次出车回来,司机负责把痰盂洗干净。

“恶心。”阿肖克先生说。

他又问起一些别的事情,这时穆克什先生的儿子罗尚拿着球棒和板球跑到我们这边来了。

拉姆·佩萨德对我打了个响指。

(二号司机有个规定的任务:第一,家里任何一个小孩要打板球的时候,必须要陪他们打,第二,必须要输给他们;第三,必须要像真输。)

阿肖克先生也过来一起打球,他担任捕手①,我负责投球。

① 板球运动中始终在击球区三柱门前的球员,主要负责接收击球手未能击中的传球扣投球。

“我是阿扎鲁丁,印度队队长!”小孩子每击中一个四分球或六分球的时候就会高兴地嚷嚷。

“你还是自称加瓦斯松吧。阿扎鲁丁是穆斯林。”

这是鹳鸟说的。他也到院子里来看我们打板球。

阿肖克先生说:“父亲,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又有什么区别呢?”

“噢,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思想太新潮了!”鹳鸟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我要借借这个司机,罗尚,用一个小时就还给你,好吧?”

二号司机对鹳鸟来说有一种特别的用途。他的腿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走路不太灵便,有医生告诉他要在晚上用热水多泡泡脚,让仆人按摩一会。

我只得用炉子热好水,端到院子里,把他的脚放进水里浸上,然后轻柔地按摩;这时候,他总是会闭上眼睛,舒服地轻声叫唤着。

半个小时后,他会说:“水凉了。”我就再把他的脚拿出来,把桶提到厕所倒掉。水已经发黑了,上面浮着一层死皮和脱掉的脚毛。我还要重新打一桶热水提回去。

在我按摩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会搬来椅子,坐在鹳鸟旁边和他聊天。拉姆·佩萨德就会去拿来一瓶金黄色的液体,倒上三杯,在每个杯子里面放一块冰,然后递给他们。他们的父亲抿了一口之后,两个儿子就会说:“啊,威士忌,在印度这种地方没有威士忌可怎么活啊。”这时候,他们的谈话就正式开始了。他们说得越多,我按摩得越快。他们的话题一般是政治、煤矿、还有你们的国家——中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件事和鹳鸟家族的兴衰密切相关。我也隐约地感觉到,既然我现在也是他们家的一分子,那么我的命运肯定也与之相关。我听着他们的谈话,闻着杯子里威士忌的香味,也闻着一阵阵的臭味——鹳鸟浸泡在温水中的双脚散发出的汗臭味以及从他腿上掉下来的死皮的臭味;阿肖克先生或猫鼬穿着凉鞋的脚偶尔也会在无意中轻轻地踢到我的脊背。我就这样默默记下了听到的一切——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企业家的处世之道。我们就像海绵一样——吸收,膨胀,长大。

我头上挨了重重一记。

我抬起头,看到鹳鸟正举着手掌,盯着我看。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先生。”我脸上堆满了笑。

“很好。”

一分钟后,他又给了我一下。

“告诉他为什么打他吧,父亲。我觉得他并不知道答案。伙计,你按得太用力了。不要这么起劲。我父亲有点恼火了。慢点来。”

“遵命,先生。”

“您为什么总要打仆人呢?”

“这里可不是美国,儿子。不要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我连问题都不能问呢?”

“他们欠揍,阿肖克。你给我记住,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尊重我们的。”

平姬夫人却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谈话。除了偶尔戴着墨镜和拉姆·佩萨德打打羽毛球外,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出房门半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和她丈夫吵架了吗?还是他的床上功夫不如她意?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鹳鸟又发话了:“水凉了。”于是我再一次把他的脚从桶里拿出来,现在洗脚的活才算完了。

我把桶里的凉水泼进了厕所。

我洗了十分钟的手,擦干后又洗了一遍,但我还是觉得和没洗一样。给别人洗完脚后,无论再怎么洗手,你总会感觉手上一整天都有他脚上死皮的那种味道。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一号司机才会和二号司机一起行动。每周至少有一次,我和拉姆·佩萨德会在傍晚六点左右顺着大街一路走去,直到来到一家店铺外。店铺外面挂着招牌:

“头奖”英国洋酒店

出售印度人自产的各种洋酒

家宝总理,我要向您解释一下,在我们印度有两种人:一种是喝“印度酒”的人;另一种是喝“英国酒”的人。“印度酒”是给我这样的乡下人喝的,有棕榈酒、亚力酒,还有自酿的劣酒。“英国酒”自然是给富人们喝的,有朗姆酒、威士忌、啤酒、杜松子酒等各种英国人遗留下来的酒。(总理先生,不知道有没有“中国酒”?我很想尝一尝。)

一号司机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每周去一次“头奖”酒店,给鹳鸟和他的儿子们买一瓶最贵的威士忌。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们签的契约里就是这样写的,而且二号司机一定要陪着他去。我想要我去的原因可能是怕他会携酒潜逃吧。

“头奖”酒店的货架上堆满了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酒瓶,柜台后有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在顾客的吵嚷声中疲于奔命地收钱拿酒。店里的白墙上贴着一张红颜料刷写的价目表,上面有数百种酒,分为五大类:啤酒、朗姆酒、威士忌、杜松子酒和伏特加。

“头奖”酒店价目表

威士忌

一等品威士忌

四分之一瓶

二分之一瓶

黑狗

教师烈饮

维特69

530

1330

1230

1210

二等品

四分之一瓶

二分之一瓶

一瓶

皇家挑战

皇家雄鹿

风笛手

220

219

200

390

380

288

110 11084

三等品

四分之一瓶

二分之一瓶

一瓶

110

120

6l44

皇家之选

野马

(本店亦有更加实惠的威士忌出售,如欲购买请垂询柜台。)

伏特加:

一等伏特加……

“头奖”酒店并不大,柜台前面三米宽的地方被五十多个买酒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挥舞着大额钞票,扯着嗓门用最大的音量喊着:

“来一升翠鸟啤酒!”

“半瓶装老僧朗姆酒!”

“一瓶霹雳酒!霹雳!”

这些酒不是他们自己喝的,我从他们破烂不堪的衣服上就可以看出,他们跟我和拉姆·佩萨德一样,也是来给主人买酒的仆人。要是我们周末八点钟以后去买酒的话,柜台前面会挤得像打仗似的。那时我就负责牵制敌人,拉姆·佩萨德则负责强力突击。他一边奋力向前挤,一边大声喊:“黑狗!来一整瓶!”

“黑狗”就是刚才那张价目表上威士忌一等品中的第一个,鹳鸟和他的两个儿子只喝这种酒。

拉姆·佩萨德拿到酒后,像抱着婴儿似的护着酒瓶,我开始重拳出击,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俩之间才会有合作意识。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拉姆·佩萨德总会在半路上站住脚,然后把酒瓶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手里把玩。他说这是为了检查一下“头奖”酒店有没有以次充好。我知道他是在说瞎话。他就是想拿拿瓶子,体会一下手里握着一瓶原封的一等品威士忌的感觉,想象着这是给自己买的酒。然后,他把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路走回家。我跟在他后面,眼前还晃动着各种各样的酒瓶。

晚上,拉妞·佩萨德躺在床上呼呼地打鼾,我躺在地板上,双手叠在脑后。

我凝视着天花板。

我在想着鹳鸟的两个儿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他们两个就像是黑夜和白天样,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穆克什先生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面貌丑陋,为人精明。我们在背地里都叫他“猫鼬”。他结婚已经有几年了,老婆相貌平平,给他生f两个儿子后,准时地发福了。这个家伙,这个猫鼬,看身子不像他父亲,脑子却和他父亲一样精明。他只要看到我哪怕有一分钟的空闲,就会喊:“司机!别在哪儿瞎逛悠!去把车擦一下!”

“我已经擦过了,先生。”

“那就拿扫帚把院子扫一扫。”

阿肖克先生的身板外形和他父亲很像;他高大魁梧、肩宽体阔、相貌英俊,像个地上家的儿子。我看到他傍晚和他老婆在院子里打羽毛球,他老婆居然穿着裤子!以前谁见过女人穿裤子呀?除非是在电影里。一开始我猜阿肖克的老婆可能是个美国人,和他带回来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就像他的说话口音和刮完胡子喷的那种水果味的香水,都是他从纽约带回来的。

两天后,我看到拉姆·佩萨德和那个斜眼的尼泊尔人在闲聊,就拿了把扫帚,一边扫院子,一边慢慢地挨过去。

“她是个基督徒,难道你不知道吗?”

“哪能啊?”

“千真万确!”

“他们结婚了没有?”

“他们在美国结的婚。我们印度人一到那个地方,就会把种姓忘得干干净净,”尼泊尔人说。

“老家伙说什么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她们家的人也不怎么乐意。”

“那——他们怎么还结婚了呢?”

尼泊尔人瞪着我:“喂,你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说话?”

“没有啊,先生。”

一天早上,我听到有人在敲我们小宿舍的门,我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平姬夫人提着一对球拍站在门口。

院子的一角立着两根杆子,杆子之间已经拉了一张网。她站到网的一边,我站在另一边。她击球,球飞起来,落在了我的脚上。

“嘿!动一下!把球打回来!”

“对不起,夫人。实在对不起。”

我以前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我试着把球打回去,结果直接把球打在了网上。

“你真没用。那个司机呢?”

拉姆·佩萨德从旁边猛地一下蹿了出来。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呢。他非常清楚怎么打羽毛球。

看着他干净利落地击球,配合熟练地接发球,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世界上还会有哪一种恨比二号仆人对一号仆人的恨更加强烈呢?

尽管我们两人同居一室,相距不过一米,我们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就连一句“你好”或者“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之类的客气话也没说过,一句也没有。每个晚上,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恨意,我知道他在睡梦中咒骂我,诅咒我。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他贴在墙上的不下二十张神像鞠躬祷告,口里念念有词:“唵,唵,唵①。”这时候,他会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好像在说:“难道你不做祷告吗?你是干什么的?是纳萨尔游击队的吗?”

① 唵:印度教等的咒语,表示空、天、地三界,也表示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神。

一天晚上,我来到集市上,把所有能找到的罗摩大神和猴神的神像全部买了下来,大概有二十四五张。我把神像都贴在了房子里面,这样,在拥有的神像方面,我们俩已经平起平坐了。每天早上,向这些尊敬的大神们鞠躬之后,我们两人都不甘示弱地大声祷告,都想压过对方的声音。

尼泊尔人是拉姆·佩萨德的盟友。有一天,他突然闯进我们的房子,砰地一声放下一个大塑料篮子。

“你喜欢狗吗?小乡巴佬?”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篮子里面有两只博美狗,一只叫嘎豆,一只叫爆豆。有钱人希望他们家的狗能够享受和人一样的待遇,他们要小狗吃得饱,吃得好,还要散步,还要爱抚,甚至还要洗浴!您猜猜,谁给小狗洗澡啊?当然是我。我跪在地上,开始给小狗洗澡,给它们打上肥皂,搓到起泡,再用清水冲一冲,最后拿出电吹风给它们吹干毛发。然后我就牵着狗链带它们到院子里散步,而那尼泊尔人则像个国王似的坐在院子里,冲着我喊:“链子别牵得那么紧!它们可比你值钱多了!”

遛完狗,我回到房里,闻了闻自己的手,我发现:唯一能去掉一个仆人手上狗皮味道的东西是他主人脚上的味道。

阿肖克先生正站在我的门外。

我赶忙跑过去,深深地鞠上一躬。他走进我们的屋子,我在后面低头哈腰地跟着。走进屋门的时候,阿肖克先生要低头才能过去。这种门是营养不良的仆人们专用的,对他这样高大魁梧、锦衣玉食的主人显然是太小了点。他狐疑地盯着天花板。

“太糟糕了,”他说。

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天花板上的墙漆已经大块大块地剥落了,每个墙角都有蜘蛛网。此前我还一直为能住在这种地方感到高兴呢。

“这里面有股什么味道?把窗子打开。”

他坐在拉姆·佩萨德的床上,用指头戳了戳。床很硬。我对拉姆·佩萨德的嫉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这次事情之后,我看着他看过的东西,闻着他闻过的气味,敲着他敲过的床,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主人融为一体!)

他朝我这边看过来,躲避着我凝视的目光,好像心里有点愧疚似的。

“你们俩以后会住间好点的屋子。每人一张床。还会有点自己的空间。”

“先生,请您别这么说。这房子对我们来说已经好得像宫殿一样了。”

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他开始正视我。

“你老家是拉克斯曼加尔,对吧?”

“是的,先生。”

“我是在拉克斯曼加尔出生的。不过我再也没回去过。你也是在那儿出生的吗?”

“是的,先生。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那地方什么样?”

我还没问答,他又说:“一定很美吧。”

“美得像天堂一样,先生。”

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就像我刚来他们家时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他一样。

他心里肯定充满了疑惑:“为什么同一个地方,同样的水土,同样的阳光,却造就了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我今天想去那里看看,”他站起身,“我要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你来开车。”

“遵命,先生。”

要回家了!而且是穿着制服,开着鹳鸟家的车,和他的儿子儿媳谈笑风生地回来!

我真想趴下来吻吻他的脚!

鹳鸟本来也打算一起回去的,这样我的回家之旅就更加风光了。可惜他在最后一分钟还是改变了注意。最后,我开着本田思迪载着阿肖克先生与平姬夫人,驶向拉克斯曼加尔。

这是我第一次为他们俩开车——此前这一直是拉姆·佩萨德的特权。我还不太习惯开这辆本田。我说过,这辆车有自己的思想,我还没摸透它的脾气。我只能暗暗祷告,向所有的神明祷告,千万别让我出了什么差错。

开头的半个小时他们俩没说一句话。作为一个司机,有时候你能感觉到车内的气氛,好像车内的温度也随之升高了似的。车里的女人在生气。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呢,阿肖克?”她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是我祖辈生活过的村子,平姬。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把我送出来了,因为那里有游击队作乱。我觉得我们可以——”

“你定好回去的日期了吗?”她突然问道。“我是说,回纽约。”

“还没有。就快了。”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还在竖着耳朵听。如果他们回美国了,那么他们家还需要二号司机吗?

她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敢发誓,我听到她把牙咬得格格响。

阿肖克先生却一点都没有察觉,还哼起了一首电影插曲。这时候平姬夫人说:“真是他妈的笑话。”

“怎么了?”

“什么回美国,你在骗我,对不对?阿肖克,你根本就没打算回去吧?”

“车里还有司机呢,平姬。以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噢!那要什么紧!不就是个司机嘛!你不要转移话题!”

这时,车里突然弥漫起了一种奇妙的香气,我想一定是平姬整理了一下衣衫。

“你为什么还要雇个司机呢?为什么不能像原来那样自己开车呢?”

“那是在纽约。在印度我可开不了,你看看这路况!没人遵守交通规则,都像发了疯似的横穿马路。你看!你看那个……”

一辆拖拉机正全速从对面开过来,车屁股喷着黑烟,就像拖着条漂亮的黑尾巴。

“那个开拖拉机的走错边了!而且根本都没有注意到!”

我也没注意。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开车应该靠左手边①行驶,但我从来没见过谁拿这条规则当回事。

“再看看那拖拉机喷出的柴油黑烟。平姬,要是我自己开车,我会发疯的。”

我们沿着小河一直行驶到了柏油马路的尽头,接下来就是一段颠簸的土路了,然后还要穿过一个小集贸市场。市场里面只有两只家小店子,门面看上去都差不多,卖的东西也一样:柴油、香、大米。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们看,还有几个小孩子兴奋地跟着车跑。阿肖克先生对着小孩子们挥手,还要平姬和他一起向孩子们挥手。

车后面的小孩子没有跟上来,因为我们去的地方他们不能去。我们到了地主们住的地方。

管家在鹳鸟家的豪宅门前等着我们。还没等我把车完全停稳,他就打开了车门,然后向阿肖克先生行摸脚礼。

① 印度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因此保留了英国的行车规则,即行车靠左,而方向盘在驾驶室的右侧。

“小少爷啊!您可来啦!终于来啦!”

野猪中午要来和阿肖克先生以及平姬夫人一起吃饭,毕竟他是他们的叔叔。一看到野猪走进房子,我就跑进厨房,对管家说:“我深爱着我们的阿肖克先生,你说什么也要让我伺候他!”厨师同意了,而我也有机会多年来第一次好好打量一下野猪。他比我记忆中的要老了一些,背驼得也更厉害了,唯一一点没变的就是他的牙:锋利而发黑,一边还有一颗醒目的长牙,牙尖微微有些弯曲。他们在餐厅里吃中饭,餐厅很大,天花板很高,摆着一些沉重的老式家具,还有一个大吊灯。

“真是个不错的老宅子,”阿肖克说,“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富丽堂皇。”

“除了吊灯一我觉得有一点俗气,”她说。

“你父亲喜欢吊灯,”野猪说,“他还想在浴室里装一个呢,你不知道吗?我可不是开玩笑!”

管家把菜端上来了,阿肖克先生看了看说:“没什么青菜吗?我不吃肉。”

“我可没听说过哪个地主是吃素的,”野猪说,“这不符合规矩啊。多吃肉,你才能长得壮。”说着,他张开嘴,展示了一下他那两颗弯曲的牙齿。

“我觉得没必要滥杀动物。我在美国认识了几个素食主义者,我认为他们说得对。”

“你们这些年轻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疯狂的思想哟!”野猪说,“你可是地主啊,婆罗门才是素食主义者,我们可不是。”

吃完午饭后,我洗了碗,又帮管家煮好了茶。现在既然已经把主人伺候好了,我就去看看我的家人吧。于是我从房子的后门走了出来。

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家人。他们全都跑到鹳鸟家的宅院来了,围着本田车不住地啧啧称赞,尽管他们吓得连摸都不敢摸。

基尚举起了手。自从三个月前他从丹巴德回家种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弯下腰,去摸他的脚,而且特意多摸了几秒钟,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谦恭的话,他会暴揍我一顿的,因为我已经两个月没往家里交钱了。

“噢!他现在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家人了!”他说着,抬起脚把我的手摇掉。“他可曾惦记过我们?”

“原谅我吧,哥哥。”

“你已经有几个月没交过一分钱了。你忘了我们当初是怎么说定的。”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不过他们并不是真的生气。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家里受到比我们家的水牛还要多的关注。最兴师动众、最激动的当然是精明的老库苏姆,她看着我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前臂。

“噢,你小时候我不知道往你的小嘴里塞了多少糖呢,”她说着,伸手想捏捏我的脸颊。我身上那套制服对她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她不敢碰我身上别的地方。

告诉您,他们几乎是把我抬回家的。邻居们都在等着参观我的制服呢。

他们把我走后家里新添的小孩子们拉出来给我看,并逼着我挨个地亲他们的额头。莱拉婶婶又生了两个小孩,帕普堂哥的老婆莉拉又给我添了一个小侄子。我们家的人丁又壮大了。当然,人一多,口也多,开支也大了。他们都七嘴八舌地怪我没能按月往家里交钱。

库苏姆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跑到邻居家哭诉起来:“看哪,我的孙子找了份好工作,他还硬逼着我做事呐!我们这些老太婆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让他结婚!”邻居们嚷着。“只有这样,才能驯服他这种野小子!”

“是啊,”库苏姆说,“是啊,说得太对啦。”她破涕而笑,摩挲着小臂,“说得太对啦!”

基尚给我讲了不少新闻——您知道,这是在黑暗之地,所以都是些坏消息。那个伟大的社会党人还像原来一样腐败不堪。纳萨尔组织和地主们的冲突不断加剧,闹得血雨腥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夹着中间,谁都不敢得罪,备受折磨。他们两边都有自己的武装,只要怀疑谁同情另一方,就会把这个人抓来拷打讯问,肆意枪杀。

“这儿简直像地狱一样,”基尚说,“不过我们很高兴你不用在这儿跟着折腾。你的制服多帅啊,还找到了这么好的东家。”

基尚的变化很大。他更瘦更黑了,脖子上青筋暴出,锁骨深陷。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父亲的模样。我看到库苏姆笑呵呵地摩挲着小臂,畅谈我的婚事该怎么操办。她专门给我做了鸡肉,还亲自给我端饭。她一边用勺子给我往碟子里加咖喱,一边说:“今年下半年就把你的婚事办了,好吧?我们已经看好了,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等她开始来月经的时候,就可以过门啦。”

我面前摆着一块带着骨头的鸡肉,上面浇满了红红的咖喱汁,看上去就像盘子里摆着的是从基尚身上割下来的肉。

“奶奶,”我看着那一大块浇了红咖啡汁的鸡肉,说,“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她的脸拉了下来。“你说什么?还不想?你要按我们说的做。”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快吃吧,亲爱的。这只鸡是我专为你一个人做的。”

我说:“我不吃。”

“快吃。”

她把碟子推到我面前来。

家里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来看我们两人争吵。

奶奶瞥了我一眼。“你这是怎么啦?变成婆罗门了?快吃,快吃。”

“不吃!”我猛地一推,碟子飞到墙上,红色的咖喱洒了一地。“我说了,我不结婚!”

她惊呆了,都忘记了吼叫。我起身要走,基尚跑过来想拉住我,我用力一推,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就径直走出了家门。

门口有一群脏兮兮的小毛孩,都是我婶婶们的孩子。他们见我出来,也跟着我一路小跑。我没什么心情去搭理他们,也不想摸他们的头发。慢慢地,他们明白了我的想法,就回家了。

我独自一人走过寺庙,走过市场,走过猪群,走过排水沟,来到了池塘边,黑堡就在我对面的山上。

我坐在塘边,把牙齿咬得咯吱响。

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基尚的影子。他们是在活活地吃掉他啊!他们会像对待我父亲那样,从里到外将他一瓢瓢地掏空,直到他患上肺结核,身体虚弱,彷徨无助,只能躺在某个公立医院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吐血,等待医生的到来,最终悲惨地死去。

这时传来了一阵水花飞溅的声音,原来是池塘中的水牛从铺满睡莲的水面上抬起头来偷窥着我。还有一只鹤单腿站着,也在注视着我。

我下了水,走到齐脖深的地方才开始游泳,游过荷花,游过睡莲,游过水牛,游过蝌蚪,游过小鱼,游过从黑堡上滚落下来的那些巨石。

在城堡破败的城墙上,那群猴了正盯着我:我已经开始爬山了。

总理阁下,想必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是多么喜欢诗歌,尤其是喜欢被公认为最伟大的四大穆斯林诗人的作品了。四大诗人之一的伊克巴尔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诗篇。他在诗中把自己想象成魔鬼,反抗天神对他的欺凌。根据穆斯林的传说,魔鬼曾经是天神的伙伴,后来他们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从此开始明争暗斗。伊克巴尔的这首诗就是关于这件事的。诗的原句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

天神说:我神通广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还是重新来做我的仆人吧!

魔鬼说:哈!

每当我躺在办公室的吊灯下,想起伊克巴尔诗中的魔鬼,我就会想起那个矮矮黑黑的少年,穿着湿透了的卡其布制服,正爬在通往黑堡的路上。

此刻他就站在那里,一只脚踩在黑堡的防御土墙上,旁边围着一群惊慌失措的猴子。

天神在蓝天上摊开他的手掌,遮住一「面的平原,让这矮小的人看到了拉克斯曼加尔,看到了恒河的小支流,看到了远处的一切:成千_七万个这样的村庄,十亿个这样的人。天神问这个小个子:

这一切难道不美妙吗?这一切难道不壮观吗?能做我的仆人,你难道不感激涕零吗?

接着,我看到那个穿着湿卡其布制服的小个子开始发抖,像是愤怒到了极点,然后他向天神做了一个感激的手势,感激天神将世界创造成了这样,感谢天神没有将世界创造成别的模样。

我望着小风扇那黑色的叶片不停地切割着吊灯洒下的亮光,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穿着湿卡其布制服的小个子,正不停地冲着天神吐唾沫。

半小时后,我下山直接回到了鹳鸟的府邸。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正在本田思迪车旁等着我。

“你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她吼道。“我们一直在等你。”

“对不起,夫人,”我赔着笑,“太抱歉了。”

“发点善心吧,平姬。他得回去看看家人。你知道黑暗之地的人都很恋家。”

库苏姆,鲁图婶婶,还有家里其他的女人们都守在路边看着我们的车驶出。她们张口结舌地看着我,心里想这小子居然不回家道个歉。我看到库苏姆冲我挥了挥她那枯枝般的拳头。

我一踩油门,直接从她们身边驶了过去。

汽车驶过集市的时候,我还往茶铺里看了一眼:人形蜘蛛们还在桌子边忙碌着,人力车夫在后面排成一排,河对面那个骑着单车宣传当日黄色电影的家伙刚开始骑车绕圈。

两旁的景色飞快地从车窗外掠过,绿油油的田野、灌木丛、树林、悠闲地在水塘的泥淖里打盹的水牛,蔓草和丛林、稻田,椰林、香蕉园、株树、榕树,从草丛里抬头偷看我们的水牛。一个光着上身的小孩在路边骑着水牛,他看到我们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大叫,我真想对他吼两句:“对!我的感觉和你一样!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你现在可以说了吗,阿肖克?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好吧。呢,是这样的。我刚回来的时候是打算只呆两个月就回去的,平姬。可是……印度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觉得我留在这里比呆在纽约更有作为。”

“阿肖克,你这是胡扯。”

“不,不是。真的不是。按照印度现在这种巨变的速度,十年后这里会和美国一样。还有,我更喜欢这里。这里有这么多人服侍我们,我们有司机、有门房,有按摩师。我们躺在床上,拉姆·巴哈杜尔就把茶点饼干端上来了,在纽约能行吗?你知道,拉姆在我们家干了有三十年了,说是仆人,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那个尼泊尔人,父亲有一天看到他拿着把枪在街上乱逛,就对他说——”

他突然不讲了。

“你看到了吗?平姬?”

“看到什么?”

“你看到司机刚刚做了什么吗?”

我的心猛地一抖。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阿肖克先生靠过来说:“司机,你刚刚用手指摸了一下眼睛,是不是?”

“是的,先生。”

“平姬,你没看到吗?我们刚刚经过了一家寺庙,”阿肖克先生指着一个圆锥形的高大建筑,墙上绘着纠结缠绕在一起的黑蛇,“所以司机——”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

“巴尔拉姆。”

“所以巴尔拉姆摸摸眼睛,以示尊重。黑暗之地的村民真虔诚啊!”

看来他们对这个还挺在意的,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司机,这次是为了什么?我没看到有什么寺庙啊?”

“呢……我们刚刚经过一棵圣树,我在表达我的尊重之情。”

“你听到了吗?他们崇拜自然,多好啊,不是吗?"于是他们两个人密切关注着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寺庙、每一棵树,然后再转头看看我是如何表达我的虔诚的。当然,我也积极地配合他们,而且愈来愈用心地表演,开始是摸摸眼睛,后来是摸脖子、摸肩膀,甚至还摸了摸我的奶头。

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仆人了。(拉姆·佩萨德,你就等着瞧吧!)

在回丹巴德的路上我们遭遇了堵车。有辆卡车停在了路中间,车上坐满了人,个个头上系着一条红布条,在那儿喊着口号。

“打倒富人!拥护伟大的社会党人!地主滚出去!”

不久又来了一辆卡车,车上的人头上系着绿布条,冲着刚才那辆卡车上的人高声喊着口号。看来一场冲突即将爆发。

“出什么事啦?”平姬夫人警觉地问道。

“没事,”他说,“选举快到了,仅此而已。”

要给您解释清楚这些人在嚷什么,我得先给您讲讲印度的民主。我觉得你们中国人恐怕不太清楚这东西。不过我们还是明天再谈这个话题吧,总理先生。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了。

这个时间是属于堕落放纵的人、瘾君子和班加罗尔的企业家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