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酸黄菜

近两日里, 但凡清醒过来, 九奶就开始说自己现在是回光返照,熬不了多久就得上路。要到那边儿去啦。我这事儿可是喜丧, 你们到时候可不要扯喉咙哭, 都高高兴兴的。说完了这个,下一步就是把我和老原都叫到跟前,要交代大事。

大事之一就是房子。她说要把这个房子给老原。给了你,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你想咋处置就是你的事。我就是想让房子过到你的手里。说这些话时,她脸色如常, 也不避嫌老安两口子和来看她的人。人就都笑, 说恁这心里还是最亲根儿, 房子都要给他,这根儿跟亲孙子还差啥?她也笑道,不差,啥都不差。

大事之二就是孩子。每次交代都像是第一次,让我好好跟根儿过日子。也跟老原交代, 要好好跟萍过日子。萍还没到腰干时哩,还能要上孩子。能要就要, 别觉得年岁大。大啥哩, 不大。

我笑。她第一次提腰干时, 我就觉得这话似曾听过, 后来便想起, 小时候在福田庄, 奶奶和女人们说私房话时也会说到腰干不干, 腰啥时候干。我还摸着奶奶的腰说,奶奶, 你的腰从来都干, 啥时候湿过。现在想想,比起停经的说法, 腰干这种词有着民间特有的婉约韵致。

老原乖乖点头,要,要。

有孩子多好。

嗯,好。

说不准就要上了。老来得子的小孩儿都精能。

嗯。

有孩子多好。她喃喃重复: 世上还有啥能比孩子好哩。

就是这些话,来来回回说。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

到后来, 我偶尔也会在晚上跟老原一起值守,让他睡上一会儿。夜里最难熬,也最容易陷入混沌。虽是刚入冬,这深山的深夜却已是很冷, 尽管穿着薄羽绒服,也还是会觉得冷。昏睡中的九奶却常常会把被子掀开,露出胳膊和手,似乎是什么在灼烧着她, 燥热着她。而当她偶尔醒来时, 便会喊福久。

福久,福久。万籁俱寂中,只有这一个声音。

福久,福久。一遍又一遍。

怎么跟她解释都是徒劳。我便把老原推醒。

福久,是福久吧?

是。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就好。不走了吧?

不走了。

好,好。

每次在父亲的名字中应答, 老原都会哭。不出声,只无声地擦泪。看他这样,我的泪就也止不住。

后来或许是为了省力气, 她就把福字去掉, 只喊那个久。

久,久呀。

突然觉得,这像是在喊她自己。那么,德茂给儿子起名福久——这个久,是不是有意和九奶的九重音儿? 是不是有意在孩子的生命里刻下九奶的记号?

一天中午时分,九奶忽然说想吃酸黄菜,说浆水面里放点酸黄菜, 就想吃这口。还点名要豆家的,指使老原跟我一起去拿。说, 根儿你整天窝在这屋里, 也出去透透气。东西沉, 你拎着, 甭让萍受累。老原撒娇道,您咋恁向着她呀。九奶笑道,我就看她漆巴巴。你去拿,你去拿的我才吃。

酸黄菜,如今官称是酸菜。在我们予城,早些年是没人说酸菜的,要么说黄菜,要么说酸黄菜。黄菜自然就是黄了的白菜。酸黄菜却多了些意思。你家还有酸黄菜没?这是当名词用。你家开始酸黄菜没?这是当动词用,“使黄菜酸”之意。论起酸黄菜, 我奶奶也是行家里手。深秋初冬时分,出完了大白菜后——没错,这里也常常是把“收”叫作“出”,出红薯,出花生,出萝卜,出大葱,等,但凡是在地下长的或者离贴地面长的农作物,收获时都叫“出”,后来我才觉出,这个字里也含着一种祈使句似的隆重:使某某出, 和酸黄菜的酸同样用法——出完大白菜后, 奶奶会先把硬实的白菜挑出来存放好,以备单吃,再把一些不硬实的虚棵白菜酸成黄菜。过程不复杂:烧地锅开水, 把这些白菜一整棵一整棵地放到开水里澡一澡——没错,用开水快速烫菜在我老家不叫焯一焯, 就叫澡一澡,我觉得澡比焯好得多——然后, 把澡过的白菜再放到凉水里泡一泡, 捞出来挂在绳子上控掉水,一层一层地码到缸里。码好后压上石头,封好缸口,任白菜在缸里沤上个把月,差不多挨近了年, 此时的白菜就成了酸溜溜的黄菜, 方可启缸吃。这是慢做法。快做法就是把白萝卜切成片或者把萝卜缨子洗净在开水里澡一澡,把澡过的萝卜水倒进黄菜缸里,再压石头封缸, 这样黄菜七八天就能酸好。虽然比起慢做的酸得有些寡利, 也是好吃的。福田庄的酸菜, 我吃过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家,负责任地说, 哪一家都没有我家的好。问奶奶, 为啥咱家的最好吃? 奶奶绷着脸上的笑意,一句续一句道:咱家白菜好啊——咱家缸好啊——咱家的压菜石好啊——你奶手艺好啊——

进了东掌,在离豆哥家不远处, 老原却住了步子说,还是你去吧, 我在这等着。我不肯, 便拉着他走一步顿一步地近了豆哥家,忽然见马菲亚和豆嫂拉扯着出了大门,似乎是马菲亚坚持给豆嫂钱,豆嫂在推却。两人正挣扎着, 豆嫂回头看见老原,愣了愣,松了手。我们到了跟前,我问你们闹的哪一出, 马菲亚便说, 原来是和豆嫂订了闷坛肉。十斤。要付订金。豆嫂仍在试图塞回给她, 说算了吧。马菲亚说那哪中,快拿住。多外气。你不拿住才外气。如此这般又一番推让,豆嫂终于还是收下。就是这样,收是一定会收的, 但这个假装拒绝的过程似乎也是必不可少。之前会觉得这很虚伪可笑,现在反而觉得有那么一些些可爱。

进了院子, 便看见几条长绳子横扯着, 挂满了澡过的白菜。我问她咋做恁多,她说,咱村今时不同往日,不多做点儿明年咋待客哩。做一回得顶上一年用。叙了几句话,脸色方如常起来。朝屋子里喊道, 你快出来,看看谁来啦。豆哥闻声出来, 也是一愣。说道:来啦? 老原嗯了一声。听我说了来由, 豆嫂连忙去屋里忙活了一会儿,端一盆子酸菜出来说,老缸里就剩这些个了, 全拿走吧,叫老太儿好好吃。听男人们喝酒时说酒瓶里剩的最后一点儿叫酒福,咱这点儿也能叫菜福吧,这点儿菜福那可不是最该留给老太儿? 我示意老原去接,他却不动。又推他一把, 他方才接了过来。

正尴尬着, 两三个人在大门口探头探脑,拿着手机拍拍拍的,一看就是游客, 豆嫂便招呼他们进来,一位戴眼镜的游客问, 你们这是忙啥哩?听到说是在酸黄菜, 便说, 老是吃这可不健康呀,白菜腌几天就含有可多亚硝酸盐,那东西,啧啧。我说,知道。猛一听怪吓人。我也特意去找看了专家做的实验分析, 专家说吓人的结论是需要吓人的数字来支撑的,咱也不是天天吃顿顿吃, 即便是吃,也不过是几筷子的事,不碍的。咱老祖宗多智慧,要是这酸菜毒性恁大, 那还能吃恁多年? 早就把它踢出菜单啦。众人就笑。眼镜客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等他们出去,豆嫂便夸, 还是有文化好, 你看青萍把话接得多卓。我笑。

老原端着那盆酸菜,一路无话。快到西掌时,远远看见九奶家的屋顶, 他方才说,这酸菜,不知道我爷爷是不是也吃过。

肯定吃过。我想这么说,却没说出口。转头看他,他只看着前面道,看啥呢。我笑道,怕你哭。他也笑道,这些日子泪窝是浅了些,一把年纪了,唉。突然想起不知谁的句子来,大意是眼泪是人心的地下水,水位浅的人精神生态更丰美。便讲给他听,他道,有文化还真是好。看我这个媳妇儿,多会熨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