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大侉子从戒烟善会回来,胡镜孙已经派人把戒烟丸药送到。刘大侉子从此以后,果然立志戒烟。只可惜有一件,谁知这丸药也会上瘾的,比起鸦片烟瘾不相上下。
转眼间腊尽春来。官场正月一无事情,此时黄三溜子晓得自己有了内线,便借年敬为名,私下又馈送八千银票,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但求有个面子。署院答应他徐图机会,防人议论。黄三溜子自然欢喜,齐巧正月有些外府州、县实缺人员上省贺岁。这些老爷们,平时都是发财发足的了。有些候补同寅便借请春酒为名,请了这些实缺老爷们来家,不是摇摊,便是牌九,贴补贴补候补之用也是好的。大家都晓得黄三溜子的脾气,赢了钱,便大把的赏人。输了钱,从不兴皱皱眉头。因此大众更舍他不得。
这日是正月十三日,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补知府请客。这位太尊姓双名福,表字晋才,是镶红旗满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过一任乍浦副都统,因行二,大家都尊他为双二爷。后来他爸爸死了,起服之后,就改捐知府,指分浙江,他虽为官,总不脱做阔少爷的脾气,时常邀几个相好朋友到家叉麻雀,黄三溜子也同他着实来往。
自交正月,双二爷已经痛痛快快地赌过几夜。齐巧一个实缺金华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个实缺山阴县知县萧添爵萧大令,两人同天到省贺岁,于是定了十三这天回公馆吃便饭。到了次日,中饭吃过,双二爷为着来的人还不多,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阔手笔,言明一千块一底。一打打了两个钟头,四圈已毕,双二爷输了半底,说是这样小麻雀打得不高兴,要去过瘾,把自己的筹码让给一个人代碰。
双二爷正过着瘾,人报彭大人来了。朝着众人一个个作揖,正待归座,只见黄三溜子从院子里一路嚷了进来,说道:“你们不等我,这早的就上局!”才跨进门栏,双二爷便告诉他是金华府彭守,昨儿才到的。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司,立刻请了一个安。当由双二爷忙着叫宽章,让座奉茶。正张罗的时候,山阴县萧大老爷也来了。顷刻间,打麻雀的已完,别的赌友也来得多了。双二爷一一引见,头一个黄三溜子高兴说:“我们肚子很饱,赌一场再吃。”当下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个。黄三溜子一屁股坐定,拿起摊盆摇了三摇,开盆看点,旁边记路的人,拿着笔一齐记下。
霎时亮过三摊。头几下大家看不出路,黄三溜子赢了几千。双二爷道:“为着老宪台总不喜欢摇摊,叫你老人家赢两个,以后也就相信这个了。”黄三溜子道:“皇帝还好赢几个,下手只有输无赢。”正说着话,黄三溜子一连赔了两摊,但将赢来的钱输去八九。后来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输越多,至少也有四万光景。霎时间已开过三十六摊,再摇四摊便已了局。黄三溜子急于返本,说人家赢钱的都藏着不肯拿出来。
众人气他不过。黄三溜子赶着把余下几摊摇完,算了算,通台的人只有彭太尊顶输,大约有五万光景,黄三溜子后三下赢些回来,只有三万多了。
钱庄里老板是头一个大赢家,四十摊之后,穿穿马褂,说:“号里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着不放他走,钱庄里老板只好陪着大众一块儿吃饭。一时饭罢,来赶赌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几位,只好分一局摊,一局牌九,黄三溜子齐了一帮人专打牌九,彭太尊齐了一帮人专打摊。这一夜,竟其顶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还没完。赢钱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觉;只剩些输钱的还守着不肯散。黄三溜子一见人少了,便要并两局为一局,彭太尊亦过来推牌九。
这天自从早晨八点钟入局,轮流做,一直到晚未曾住手。但是玩了一天,没有什么上下。等到上火之后,来的人比起昨天来还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气居然渐渐地复转来,一连吃了三条,下手的人一看风色不对,注码就不肯多下了。黄三溜子只顾推他的,一连又吃过七八条,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兴头上,不提防自己公馆里的一个家人找了来,说:“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统统一齐上院,请老爷今天早些回公馆。”黄三溜子道:“把该应穿的衣服拿了来,明天就在这里起身上院。”家人只得依他办事。
他这里总算手气还好,后来自己数了数,一共赢进两万多,连昨夜的扯起来,还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该应摇摊。又连连说道:“如果再推下去,这头两万银子算不得甚么,多进三五万,亦论不定。”此时是别人坐庄,他做下手,弄了半天,他总嫌打得气闷,众人只得重新让他上去做庄。谁知到了他手,庄风大好,押一千吃一千。众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庄上掷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来一看,是一张天牌,一张红九,是个一点。自以为必输的了,回过头去抽烟。谁知三家把牌打开,上门是一张人牌,一张么丁;天门是一张地牌,一张三六;下门是一张和牌,一张么六。统算起来都是一点。黄三溜子把一筒抽完,举目一看,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两扇牌翻过来,道了声“对不住”,顺手向桌上一掳。当时台面上几个输急的人,嘴里就不免叽哩咕噜起来。一个说:“牌里有毛病,怎么会四门都是一点?”又有人说:“一定有了鬼了,很该应买些冥锭来烧烧。”当下大家都住手不打。
黄三溜子怕拆了赌局,连说:“从前我在家乡开赌,老一辈子的人常说鬼看着我们阳世人间赌得高兴,自己没有本钱,就来捉弄我们。烧点锭给他就好了。”双二爷闻言,立刻吩咐管家去买银锭来烧。无奈内中有个输钱顶多的人,一口咬定牌里有讲究,骰子也靠不住。黄三溜子气极了,就同他扮起嘴来。主人双二爷立刻过来劝解,用手把那个输钱的人拉出大门,彭太尊也竭力劝黄三溜子。一番吵闹,登时把场子拆散。黄三溜子便把筹码往衣裳袋里一装,躺下吃烟。
说话间,东方已将发亮了。黄三溜子的管家、轿班都已前来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还有几位候补道、府,都说一块儿同去。主人一面搬出点心请众位用,一面检点筹码,要他们把帐算一算清。黄三溜子道:“忙什么!那三八羔子不来,我们今天就不赌了吗?筹码各人带在身上,上院下来赌过再算。”霎时点心吃过,一众大人们一齐扎扮起来。黄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就把赢来的筹码数了数,足足赢了一万多,便把筹码一把一把地只往怀里来塞。管家说:“不妥当,怕掉出来。”黄三溜子道:“这都是赢来的钱,今天大十五,也是一点彩头。”一时扎扮停当,忽然轿班头上来回道:“有一个轿夫没有来,请大人等一刻。”黄三溜子急得跺脚骂王八蛋。当时就有一个同赌的武官,是个记名副将,便说:“标上的轿子不妨先让给大人坐。”黄三溜子见他要好,便同他扳谈。说:“老兄很面善。”那武官还没有回答,双二爷忙过来替他报履历。那武官道:“大人是标下的顶门上司,总得求大人格外照应。”黄三溜子道:“这还要说吗?”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嚷道:“我记起来了:还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个甚么人家出殡,执事当中,你手下的兵打的锣鼓同闹元宵一样,很有板眼。”说完了话,赶出大门上轿,黄三溜子的轿夫也来了。被黄三溜子骂了两句,仍旧坐着自己的轿子而去。
霎时到得院上,见了署院,一齐爬在地下磕头贺节。等到磕完了头,黄三溜子正要爬起来,不料右边有他一个同班,一只脚不留心踏住了黄三溜子的蟒袍。黄三溜子一个不当心,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他俩困在地下,挣扎着爬起来。黄三溜竟把怀里的筹码从大襟里滑在外褂子里头。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地掉在地下了。署院起先还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连说:“你们两位,有甚么东西掉在地下,还不拾起来?”一面说,一面招呼巡捕帮着去拾。黄三溜子连忙又往地下一蹲,用两只马蹄袖在地毯上乱掳,捡了起来握在手中。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归座,却不料地下还有抵得一百两银子的一根大筹码未曾拾起。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也晓得是黄三溜子这宝贝带来的。署院生平顶恨的是赌,齐巧那根筹码被巡捕看见,走上去拾了起来,袖了出去,署院也装做没事人一样。等到送客之后,署院问巡捕把那根筹码要了来,封在信里,叫先前替黄三溜子过付的那个人仍旧送还了他。传谕他:“下次不可如此。”
黄三溜子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他打发当差的同了双二爷的管家到双家把帐算清,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此时大众已晓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筹码之事。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并附还筹码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愤。又托原经手替他送了三千银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说署院大人赏收了,然后把心放下。
且说刘大侉子自从吃胡镜孙的丸药,竟比烟瘾上来的时候还难过,便去请教胡镜孙,胡镜孙道:“大人要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就是了。”刘大侉子见他说得有理,只好请医生自去医治。但是他自从到省以来,署院一直没有给他好嘴脸,后来见他面色碧青,便说他嗜好太深,还说什么是“我认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执的应该替他教训才是。”刘大侉子被他弄得走投无路,便去找藩台。藩台说:“他同兄弟不对,兄弟说的话未必听,我劝老兄忍耐几时,再作道理。”
刘大侉子无法,又去找他娘舅。娘舅很有随机应变的工夫。听了外甥的话,说道:“他时常教训你,都是些甚么话?”刘大侉子便大概地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吗?”刘大侉子道:“不过会过几面。”娘舅道:“有了。道学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他。所谓‘君子可欺以方’,只有这一功他还受。”又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地嘱咐一番。到了第二天又去禀见,署院先问他:“现在的烟瘾比起从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职道已经有好两个月不抽了。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贫弱戒烟善会’里的丸药,倒很见效。”署院道:“你自己拿把镜子照照你的脸,随便给谁看,说你不吃烟,谁能相信?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怄气!”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索性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谁知署院并不见怪,朝他说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擦眼泪,说道:“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不觉有感于中,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说完了话,立起趴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个头,长跪不起。
署院赶紧下座拉他,道:“有话起来说。”刘大侉子哭着回道:“总怪职道不长进。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也好替职道消点罪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说完这两句,便亲自动手,把个二品顶戴旋了下来,直挺挺地跪着。署院一定要他起,他又说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想做好人,我还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说着,便叫巡捕过来,替他把顶子旋好,署院又亲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个头,然后起立归座。署院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说到这里,见商务局老总也在座,便同他说道:“从前你们所说那个姓胡的办的那个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你们看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过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署院道:“正该如此。”说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慢地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且说官场上信息顶灵,这日说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就有人传话给他。他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弄到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怀里揣着章程,手里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一个月下来,也捐到一个五品衔,两个封典,五六个贡、监。这日听得人家传来的话,在店里盘算了半夜,忽然想到本省藩台,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过一块匾,有此渊源,或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拼着老脸去做。次天大早,便赶上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说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①地说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说:“老兄有甚么公事快些说,兄弟没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这个钉子,硬着胆子说出话来。才说得“卑职前头办的那么戒烟善会”这句话,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说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只得退了出来。一场没趣,愈加气闷,回到店里饭也不吃。
幸亏太太是个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说:“现在世路上的事,你化上两个,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这个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头,如今还没替你赎出来,那里还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自你如今孝敬上司,没有现钱,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这店里除了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这个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有多少的扣头,如今这笔钱那里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里,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时间只要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不有在里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还我实收;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银子。”
主意打定,胡镜孙方才连忙取出实收,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个禀帖给藩台,说明白:“卑职目下办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个监生,务求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斡旋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等传见。谁知等了半天,里头问他这个办捐差使是谁委的,他只得照实而说。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个老总的札子,上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②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混”各等语。他得了这个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般。还算他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个戒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买卖。要知官场上又出甚么新鲜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注释】
①嚅嚅嗫嗫: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
②钻营:找门路,托人情,以谋求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