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奇迹是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蓦然出现的。
在中国人眼里,启明星是一颗吉祥之星,美丽之星,它不仅代表来自黑暗的光明,来自远方的力量,还代表着来自神秘世界的启人心智的智慧——迷路的人看见它会找到回家的路,迷了心智的人看见它会茅塞顿开,找到心灵的家。这种玄而又玄的关于星象的说法,竟在陈家鹄身上得到了应验。
这天晚上海塞斯没有回单位去,两人被一种神秘的热情和困难鼓舞着,折磨着,搞得精疲力竭。海塞斯来之前还去会过美女姜,恰逢美女姜“挂灯笼”,没有搞成,所以才转到这儿来。但毕竟年纪不饶人,到后半夜,凌晨三点多钟,海塞斯实在招架不住,倒在沙发上呼呼地睡了。陈家鹄却越发兴奋,也许是怕打搅教授的酣睡,也许是教授那肆无忌惮的呼噜声让陈家鹄听着刺耳,他便从桌上拿起香烟,出了门。
此时恰值黎明,夜风携带着嘉陵江的冷气,悠悠地吹拂着,启明星从东边黛青色的山峦后面升起来,硕大明亮,像一颗晶莹璀璨的宝石,幽幽闪烁着。而正前方,繁星密布,满天的星光把夜空衬得无比辽阔和深远。陈家鹄来到外面的走廊上,点一支烟抽着,头脑一下清醒许多。他望着满天的繁星寻思:天上的星星比地上的人还要多,我只要一颗,是哪一颗呢?
转眼间,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扔到脚下,准备蹭灭它,就在这时,他望着烟头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瞪圆了。他想到了什么,飞快地抬起头,去看那遥远天河中无数的星星,然后又飞快地将目光收回来,低头去看脚下的烟头。轰的一声,他听见自己脑袋里发出一声巨响,如同来自天外的巨大陨石掉入了他的心海。他禁不住一阵狂喜,冲回屋去,冲到海塞斯身前,激动地大喊:
“教授,有了!有了!”
海塞斯被吓了一跳,醒了,睁开眼睛问他有了什么。陈家鹄激动得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说:“出……出……出路,是烟头和星空……是它们……提醒了我。”
海塞斯惊愕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神奇的脑袋里又有了什么离奇古怪的新想法。陈家鹄不等他开口问话,连珠炮似的说出烟头和星空给他的启示——就是利用距离的递换,实体的两相对比,星星可以看做是无限大,烟头毫无疑问是无限小,可站在阳台上,在人的眼里,它们都是一点微小的光源。就是说,假如存在着这么一个距离差,相对求证,问题就明朗化了……
海塞斯想了想,没感觉,无反应,无语,愣着。叼一根烟,踱着步想。抽着,想着,烟灰洒了一地。突然,海塞斯停下脚步,站着静思一会儿,猛然冲到陈家鹄面前,大声说:“对!对了!找一个距离差,正是这个距离差,造成了每把密钥之间的不同。”
“也正是这样的距离,才会将密钥之间的相同,暴露在我们的视野里。”
“总之现在的问题已经明朗化了。事实上这部密码的密钥在根基处也与指代密码一样,只有一把,他们通过植入距离的方式,将它在另一维空间生生拉出无数把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维空间切片,让它由繁到简,化非自然数为自然数。”
“就好像从一本立体的书里裁下一页平面的纸一样。”
“问题是怎么裁,”海塞斯眨了眨眼睛,“你找到办法了没有?”
陈家鹄似笑非笑地说:“以我对电文的分析和对炎武次二先生的了解,他们只有通过一个办法,才有凭空植入距离、制造出新维度的可能。”
“愿闻其详。”
“四个字,”陈家鹄一字一顿地说,仿佛是用牙齿咬出来的,“变化进制。”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这样,才能像变戏法一样,使一个数同时满足相对无限大和相对无限小的可能。”
海塞斯欣慰地上前拍了拍陈家鹄的肩膀:“不错,同一个数,在进制无限大之时,数值会变得无限小;同理,在进制无限小时,其数值又会变得无限大。我们总是以十进制的目光去看待它,自然捉它不住。”这道理其实很简单,譬如十进制的自然数1000,如果换算成二进制,则是1111101000,可如果换成千进制来算,则成了10。乍一看,一个十位数,一个两位数,根本不可能相同,但事实上它们却是相同的。
“啊,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胶柱鼓瑟、刻舟求剑。”陈家鹄不无感慨地说,“炎武次二先生正是抓住了常人习惯于十进制的这番心理,才会搞出这样一手花招来。呵,与其说他是造的数学密码,不如说他造了一部心理密码更加恰当。”
海塞斯突然皱起眉头:“但是这部‘心理密码’的数学要求很高,从现有的材料分析,这一把能够衍生出无限密钥的根密钥,应该躲在至少二十万分之一之中。我们得尽快写出方案来,叫演算科去算算看。”
“这演算量可不小。”
“用你那个手艺来算至少得数月半载,他们去算,估计也就十天半月吧。”
陈家鹄便坐下来,写演算方案。海塞斯站在旁边看着他,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种惊喜和爱慕。此刻在他眼里,陈家鹄无疑是个神乎其神的人,他真不知道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怎么会冒出这样神奇美妙的想法?
“你刚才去哪里了?”海塞斯问。
“就在外面阳台上。”
“可你带回来的东西,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陈家鹄仰头一笑:“如果演算证明我错了,你又要说我从是地狱里上来的。”
海塞斯兴奋地说:“错了也是从天上下来的,因为只有天上的人才会犯这么高级的错误。”
2
这天早晨,演算科的人刚上班,海塞斯就把陈家鹄写的方案交给他们,要他们加班加点,抓进时间进行演算。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四天晚上,敌二十七师团的机密就在噼里啪啦的算珠声里,白纸黑字地呈现了出来,最后都一一送到了抗日名战薛岳将军手上。民间野史称,打共产党薛岳是软蛋,派他去贵州追击红军,屡战屡败,让红军死里逃生,放虎还山。但打日本人,薛岳是战神,独创神奇的“天炉战法”,消灭了大批日军,被日本人称为“长沙之虎”。战后,薛岳着有《天炉战》一书,书中介绍天炉战法,是一种“后退决战”的战术。所谓“天炉”,即将兵力在作战带布成网状据点,以伏击、诱击和侧击、尾击等方式,分段消耗敌军的兵力与士气,最后把敌军拖到决战地再狠狠围歼。它因薛岳保长沙、败日军而成名。
作为第九战区司令,薛岳先后指挥过武汉会战、徐州会战、长沙会战等著名大会战。但名噪一时还是靠长沙会战,三战三胜,大败日军士气,因此荣膺美国总统杜鲁门亲授的自由勋章。同是薛岳,为什么在长沙会战中表现得如此英明、神勇,以致日寇后来几年都不敢再向长沙发起进攻?答案或许就在参战的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上。
密码被陈家鹄破掉了!
敌军之心被薛岳看透了!
话说回来,杜先生欣闻敌二十七师团密码被破掉,自是兴奋。为了鼓励和犒赏海塞斯和陈家鹄这对梦幻组合,这天上午,杜先生竟突发雅兴,派人给陆所长送来一箱法国香槟,要他学做一回法国人,在陈家鹄工作的庭园里搞一个时髦的户外餐会,并说他到时候也要来。
到时间,海塞斯拉着陈家鹄下了楼。餐会已经布置完毕,两张长条桌子上放着大小不一的几瓶香槟酒,还有法国面包、色拉之类的洋玩意。正是一天中天气最晴好之际,空气清新又暖融融的。海塞斯拿起一小瓶香槟,啪地打开,对着陈家鹄直射。陈家鹄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海塞斯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提前祝贺他,像个老顽童。
陈家鹄说:“你要是真心想祝贺我,就帮我个忙……”海塞斯知道他又要提回家的事,断然回绝:“这事肯定不行,本人爱莫能助。依我之见,到时你也最好别提,免得他们为难。”
海塞斯错了。席间,陆所长居然主动向杜先生提起,能否奖励陈家鹄回去探一次亲。你总以为杜先生不会同意的,可杜先生居然同意了,而且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同意得异常爽快。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杜先生对陆所长假作怒颜说:“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他们这是违抗我的命令逞能干私事(没有破敌特密码),按说要处分他们才是,凭什么还奖励他回家探亲?”陈家鹄当即板了脸,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被杜先生一个挥手拦住。“你听我说,”杜先生话锋一转,对陆家鹄说,“不过我又在想,你现在还是编外人员嘛,也谈不上违抗军令,或许我该做一回好人,满足一下你。”问大家,“你们说好吗?”
众人自然都说好。
陈家鹄曲折的回家路就这么轻易接通了,有点不可思议。
陈家鹄哪里想得到,这天上掉下的既不是饼子,也不是林妹妹,而是个大阴谋,是给“千里马祛病”的第二步。作为一个阴谋,自然有布置,有安排,有环节上的要求。所以,陆所长对陈家鹄特别强调说:“既然杜先生开恩,我祝贺你梦想成真。但有一点我申明在先,你什么时候回、带什么东西回、在家待多少时间,这些,你必须要听从我的安排,因为我要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没问题!”陈家鹄答应得比杜先生还爽快。
于是,大家举杯祝贺陈家鹄,不料这时西北方向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破声。杜先生秘书要求杜先生马上离开。杜先生却置之不理,不紧不慢地笑道:“嘿,这些小鬼子好像知道我要跟你们说什么似的,配合我呢。我要说什么呢?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情报,下一步,等雾季一过,敌人将要对重庆进行大规模轰炸。飞机是不长眼的,眼睛都在地上,最近敌人至少对重庆空投了五批特务,加上前段时间随我们迁都混进来的,我想现在敌人埋在我们身边的‘地上的眼睛’至少有一个加强排吧,他们的任务就是向天上提供轰炸目标。我敢说,我们黑室是不会进入目标的,因为我身边没有内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然后又回头对他的秘书说,“所以,不要怕,炸弹落不到这里来的。”
秘书依旧是一脸的焦急,让他小心为好。
杜先生没理他,继续说:“那就长话短说吧,特务脸上没长疤,要完全靠三号院去找是找不到的,要找到这些狗特务,还是要靠你们。特务脚下也没长风火轮,不会飞,提供目标的情报只有靠电台发出去,这就是他们的尾巴。这个尾巴只有你们揪得住。通通给我揪出来,怎么样?这是当务之急,其他任务暂时都可以放下,不要再干私活了——这次私活干得漂亮还捞了一顿敬酒喝,下次要再干,哪怕干得再漂亮都是罚酒,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
就干杯,就走了。
陈家鹄一直恭敬地目送杜先生离去,心里觉得热乎乎的,好像已经踏上了返家的路。如果他知道惠子已有的遭遇和将来还有更多、更不幸的遭遇,他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这不是密码。
不言而喻。
3
惠子在家养病期间,萨根曾上门来找过她两次(探望病人),但都吃了闭门羹。陈老先生坚决不准他进门,甚至严正警告他,不准他再来纠缠惠子,否则将报警说他骚扰他们家!
萨根虽是个无赖,但也知道什么叫“知趣”,何况他还要在中国人面前保住他作为一个美国人的骄傲和体面,便不再上陈家去自讨没趣,决定等惠子上班再说。
毕竟年轻,惠子只休息三天,身体恢复如初,就又去上班。
萨根就又去看她。
老孙手上就又有了新“材料”。
陈家二老就又将看到他们在一起的照片。
这是一个进入魔鬼程序的程序,误会会衍生误会,罪恶将衍生罪恶。老孙有个更高明的方案,不但要让二老看到惠子与萨根的新照片,还要“创造”他俩在一起的“新时间”。
于是接连几天,惠子下班都不能按时回家,这天是路上遇到汪女郎,被热心地拉去吃饭了,那天是撞见给她看病的医生,被好心地劝去做检查了,又一天是被车夫绕路了。总之,老孙在背后操控着,组织着,让惠子在下班的路上意外迭出,休想按时下班。与此同时,陈家二老手上不断出现她与萨根在一起的“新照片”,在二老的认知中,惠子未能按时下班,都是因为与萨根在一起。
惠子倒好,每次因故不能按时回家,都会主动、诚实地向二老解释,实打实地说。这又成了她“撒大谎”的证据,因为他们手上有她跟萨根在一起的“证据”。总之,惠子一如往常,但在二老眼里,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与萨根关系暖昧,撒谎不脸红,骗人有一套,心里有个鬼,手上有把刀。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都不过是“风”,雨还没下呢。
不过,也快下了。呼风是为了唤雨,下雨才是目的。所以,唤雨是大事,老孙得亲自出马了。这天下班,惠子走出重庆饭店的大门,沿着街边准备踏上回家路时,无意间发现了老孙——他正将那辆三轮摩托车停在街对面的路边,蹲着身子,用一把扳手在摩托车上捣鼓着。
显然他的摩托车坏了,正在修理。
惠子一见老孙,感到十分亲切和高兴。黑室里的人,她认识几个,但老孙跟她打交道最多,印象也最好,给她老大哥的印象。孩子流产让惠子十分伤心,她感到对不住陈家鹄,她迫切地想见陈家鹄一面,亲自跟他说声对不起,请求他的谅解,也想得到他的安慰。她甚至都想过要去找老孙,请他帮忙。现在老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不令她欣喜?
她感激这种相逢!
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欣喜地跟老孙打了招呼。老孙见是她,直起身来,擦着手上的油污,笑着问她是不是刚下班。惠子说是的,老孙将扳手放回工具箱里,一边朗声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把车修好,干脆送你回家吧。”
惠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那么将拎包提在身前,局促地站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老孙见状,微笑地问她:“怎么,有事?”惠子低声说:“我想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家鹄?”
老孙想了想说:“说没见过是假的,我昨天还跟他打过照面。”
惠子的眼睛陡地发亮,上前跨一步,急切地问老孙:“他在哪里?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老孙说:“当然不行,陈先生正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单位规定不许任何人去打搅他,这你知道的。”
惠子的脸色即刻暗淡下来,眼圈忍不住红了。老孙发现她眼里噙着泪水,装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问她有何苦恼。惠子神色凄惶地说:“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我都快承受不住了。我……我好想见见家鹄,跟……他说说话……”说着泪水蜿蜒而下,呜咽着恳求,“孙大哥,你……能不能……帮帮我,让我……见见他……”
老孙一副被她哀怜的神情打动的样子,沉思一会儿,紧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必须要见陈先生?”惠子急忙点头,诚挚恳切地说:“就是,我……出了点事……想当面跟他说……我真的很想见他,孙大哥,你就优待我一下,给我个机会。”
老孙叹口气,迟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单位确实有规定。当然,我上次就同你说过,规定是规定,什么事总是有……怎么说呢,我看你跟陈先生分手也不短时间了,分手后从没有见过,我想他一定也想见你。所以,我思忖如果我带你去见他,他该不会……怪罪我的。”
“对,他肯定不会怪你的。”
“如果他怪我,甚至揭发我,那我就麻烦了。”
“绝对不会。”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相信你。那我就再违一次禁吧!不过——”老孙卖起了关子。
“不过什么?”
“你要全部听我的安排。”
“我听,全听你的。”
于是老孙说,今晚他会带她去一个地方,保准可以见到陈先生。惠子欣喜若狂,问他是什么地方。老孙说:“渝字楼茶厅,陈先生今晚肯定会去那里见一个人,到时你提前去那儿找我,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
惠子激动得满面通红,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向老孙连鞠三个大躬,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谢谢,才转身高兴地离去,整个人像被充了气似的,变得轻盈快乐起来。
老孙呼唤:“上车吧,我可以送你回去。”
惠子挥舞着她手中的拎包,喜洋洋地说:“不用啦,孙大哥,时间还早,我要慢慢走回去,充分享受一下这分快要见到家鹄的快乐。”
老孙把一条腿跨到摩托车上,双手握住车把,对着她的背影哼哼地笑。他一边冷笑一边在心里对惠子说,看你乐的,该乐的人是我,笨蛋!你被我卖了还在替我数钱呢!
4
这天晚上,天刚蒙蒙黑,陆所长早早地来到附院,手上提着一大堆礼物,进了小院。楼下有一间屋是他的,他有时晚上会来住,多数时候没来,因为外面的事情太多。他在楼下大声喊陈家鹄,让他下楼。陈家鹄下来,见他手里提着大大的礼包,跟他开玩笑:“看这样子,是不是要带我回家呀?”陆所长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什么事都看得出来。”陈家鹄一怔,即刻兴奋地瞪大眼睛:“你真要带我回家?”
“难道你不想吗?”
“当然想!我一直等着呢。”
“你以为我会食言?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准备走吧。”
“现在就走?”
“等一下车子来了就走。”陆所长说,但他临时又增加了个前提,要陈家鹄为此行保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杜先生知道。”
“为什么?杜先生不是同意了的吗?”
“你呀,只会破译密码。”陆所长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事后杜先生把我骂惨了,说我当着你的面帮你求情让你回去给他难堪了,他答应其实是假的,后来出门他就训斥我,不能回!他为什么对你说能回,对我说不能,就是想让我来做恶人啊。这就是玩弄权术,我哪玩得过他。可他也不替我想想,这次如果我食言了你会怎么看我?肯定恨我是不是?所以,我也想通了,明的不行来暗的,咱们悄悄走。今天他去下面部队视察工作了,我们快去快回,只要不让他知道,没事的。”这叫放烟幕弹,目的就是要陈家鹄觉得这次回去不容易,你别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阴谋。陆从骏真是只老狐狸啊,他料到事后——诸事发生后,陈家鹄可能会反刍,所以事先把可能有的漏洞都补了,封了,堵了。
不一会,车子来了。兴奋的陈家鹄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其实不过是陆所长巧设的一个阴谋、一个诡计而已。他此一去,不仅见不到他日思夜念的惠子,还可能要永远失去他心爱的女人。
由于战时拉闸限电,天堂巷附近几条街区全都黑森森的,陷在四周繁密璀璨的灯火中,犹如城市塌陷的一个巨大的黑洞。陈家人早早吃了饭,收拾了碗筷,此刻都在庭院里,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枯坐着。气氛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好,大家都默默地望着那摇曳的灯焰发呆——流产的惠子像个怪物似的,让大家欲说无语。
一阵晚风飒飒吹来,明显地带了初冬的寒意,让人瑟缩。惠子坐不住了,首先站起来,对父母和家鸿、家燕歉意地笑笑,独自上楼去——她要去见心爱的丈夫,总要去装扮一下。
陈母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暗自叹气摇头,叫大伙也散了,回房休息。
不久,刚上楼的陈父听见楼下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接着听见老伴在厨房里不满地叽咕着什么,甚至还把捅炉子的火钩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陈父便起身下楼,问老伴什么事。
家鸿在一旁替母亲说:“你没看见,这么晚了,她还出去,妆画得跟个妖怪似的!”陈父知道刚才出门的人是惠子,问她出去干什么。老伴气恼地说:“谁知道。你问我,我问谁?”陈父说:“你可以问问她的嘛。”家鸿又替母亲答:“怎么没问?妈问了,她说是饭店有事,要加班,你信吗?鬼才相信。”老伴痛苦地摇着头,自顾自叹道:“她怎么……会怎样呢?”家鸿瞪着眼说:“她从来就是这样,是你们以前被她骗了。”
当然不是。
惠子所以不说实话,是因为老孙再三要求的,不能让多一个人知道,包括家里任何人。如果他们知道她这是要去见家鹄,没准都要跟去呢。
陈父摇摇头,叹息道:“唉,这人……真想不到……”家鸿冷笑道:“我看世上就没有一个鬼子是好东西,”陈父蹙眉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没有反驳,似乎是认同了家鸿的说法。
家鸿说罢上楼去了,两位老人像被人抛弃似的默默地坐了好久,准备把煤炉里的火熄灭了,上楼去睡觉。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又传来了开门声。陈父小声说:“嗳,你听,回来了,回来得还蛮早的。”
“迟和早都一个样,心野了,收不拢了。”陈母说着,一边去开门。
“谁啊?”
“我。”
“你是谁?”
“妈,是我……”
听声音,好像是家鹄,母亲以为是幻觉。打开门看,母亲蓦地一怔,果真是家鹄!遂欣喜若狂地奔上前,紧紧拉住家鹄的手,一边“鹄儿鹄儿”地叫着,一边摸他的头,又摸他的脸,上下打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的泪水霎时盈满了老人的眼眶。厨房里的父亲,楼上的家鸿和家燕闻声都跑下来,与家鹄相见。表现最热烈、夸张的还是小妹家燕,高兴得跟只喜鹊似的,拉着哥哥的手又笑又跳,还学着西洋礼节,给了哥哥一个热情的拥抱。陈家鹄扭头四顾,没有看见惠子,问:
“惠子呢?”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都低头不语。
此刻,惠子刚到渝字楼,刚同老孙大哥接上头。老孙安排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入座,给她要了一杯茶,让她等着。老孙悄悄告诉她:陈先生还没有来,但应该快来了,让她安心等着。
“放心,等陈先生来了,我会安排他来同你见面的。”老孙非常体贴地对惠子说,让惠子心里一阵热乎,孙大哥真是个好人啊。她哪里知道,陈家鹄正在家里问询每一个人,打听她的打落。
5
“小妹,你说,你嫂子去哪里了?”
家燕闭口不开。
“哥,你知道惠子的情况吗?”家鸿沉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妈,惠子到底怎么了?”陈家鹄急了,再一次问他妈,“惠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出的事太多了!”家鸿气呼呼地说,“进屋去说吧,别让人听见了,丢人现眼的。”
陈家鹄一怔,预感到了什么,赶紧拉住父母的手,带他们去了客厅,不等脚跟站稳,便急切地催问道:“爸,妈,我感觉得出,家里发生了事,不管是什么事,你们都要跟我说,你们都不说,那谁还会跟我说呀?”陈父叹口气,对身边的老伴说道:“家鹄说得对,你说吧,是什么就说什么,天塌下来,用纸糊是糊不住的。”
家鸿气咻咻地说:“本来就该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瞒什么,瞒来瞒去骗的还不是你们自己的儿子。”
陈母想了想,摇着头,幽幽地叹息一声,沉痛地说:“家鹄啊,妈觉得……你是……看错人了,惠子她……她变心了……”说着,埋下头去,伤心地饮泣起来。家鸿则直通通地说:“什么变心了?她可能从来就是个坏心眼!”陈母抹着眼泪,一副气恨得欲言无语的样子。家鸿接着说:“我来说吧,她不在家,去跟那个美国佬约会了。
家鹄听得一愣,追问道:“美国佬?哪个美国佬?”
家鸿说:“萨根,美国大使馆的那个萨根。”
家鹄说:“萨根?惠子怎么会跟他去约会?”
家鸿没好气地说:“不是他还有谁?她说萨根是她什么叔叔,我看啊这关系也许根本就是瞎编出来的。”
家鹄知道惠子在美国大使馆有个叔叔,但没想到这人就是黑室的眼中钉萨根,便沉吟道:“这可不好,这萨根可是个坏人,不能打交道的。”
家鸿哼一声,满脸鄙夷地说:“可你不知道,他们打交道打得火热呢,最近她连晚上都在家里待不住了,这不,又出去了,骗我们说是去单位加班,加什么班,都是鬼话。我敢肯定,她现在一定跟萨根在一起!”
家鹄不无厌烦地看看家鸿,又不无求助地看看父亲、母亲,希望二老给他帮助,反驳一下家鸿。可二老爱莫能助啊,他们说的口气和用词比家鸿或许要好听一些,但本质无二,都是在数落惠子,替他难过、着急。
母亲说:“家鸿的话说得是难听了一点,但说的都是真的。”
父亲说:“有些话我们都羞于说,但谁叫你这么倒霉,碰上了。”
母亲说:“家鹄,妈真觉得你看错人了,你走了她就变了。
父亲说:“什么变,我看她以前那种温柔善良的样子都是装的。”
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情数落着惠子,令陈家鹄震惊不已,仿佛走错了家门,他们在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凭他对惠子的了解,凭他们多年相依相随、忠贞不渝的感情,陈家鹄是不相信惠子会突然变心、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的。他想为惠子做点辩解,结果二位老人狠心地抛出了一个大炸弹:惠子背着他们去医院把怀的孩子做掉了!
这事太大了,太意外了,陈家鹄简直不敢相信。可母亲有血布为证,家燕有亲眼为证,如果需要,还有医院和医生为证,肯定假不了。陈家鹄捧着血布,如捧着一座山,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傻掉了。
“她不是整天给你写信,怎么没跟你说?”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你说?有原因的。”
“因为她从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才不说。”
“她说是吃了什么脏东西腹泻引起的,我根本不信,哪这么容易,腹泻就能泻掉孩子?”
“你知道出事那天她在跟谁一起吃饭吗?那个讨厌的萨根叔叔!”
“我敢说他们现在又是在一起,天天这样啊,不是回来晚就是提前走……”
两位老人和家鸿又开始新一轮狂轰滥炸,居然还是没有把家鹄炸投降。陈家鹄平静下来后,又帮惠子说话:“爸,妈,我觉得……这中间可能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父亲责问道,“难道我们是在挑拨离间?”
“不是。”儿子讷讷地说,“我在想……会不会是她遇到了什么事?”
“什么事?一个妇道人家还有什么事比名誉更重要的!”父亲愤愤地说。母亲则痛惜地摇着头说:“家鹄啊,你就是太自负了,明摆的事情还不信,我们是你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巴不得你好呢,能骗你吗?”家鸿看弟弟还是执迷不悟的样子,一气之下上楼从母亲房间里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都拿下来,丢给家鹄看。
“这是谁给你们的?”家鹄问。
“李政。”母亲说。
“李政?”家鹄欲言无语,“他怎么……”
“他是关心你!”陈父没好气地说,“换成别人,谁会管你这些闲事?”
“可他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因为萨根是鬼子的间谍,被人跟踪了。”父亲说。
“何止是萨根,难道惠子不是吗?一丘之貉!”家鸿说。
围绕这个问题,又准备掀起一轮轰炸。但这回只是小炸,因为陆所长临时闯进来,催促陈家鹄该走了。走之前,母亲一反往常地态度坚决,要儿子快刀斩乱麻,跟惠子离婚。陈家鹄刚摇头,还来不及说不同意,父亲一下子火了,跺着脚吼:“摇什么头!我看你妈说得没错,我们陈家世代书香门第,清白人家,绝对容不下她这种儿媳妇!”
这是陈家鹄这次回来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对陈家鹄来说真是一次比死还难受的会面。
6
与此同时,惠子虽然没有陈家鹄这么难受,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从心上划过的感觉也不好受。很难过!陈家鹄是剧痛,她是煎熬。楼梯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客人一拨拨地来,就是不见陈家鹄。
他怎么还没来?
家鹄,你快来吧,我在等你。
千呼万唤,能把陈家鹄唤来吗?
该收场了,老孙终于不无遗憾地通知惠子:“走吧,看样子今天晚上他肯定不会来了。我早同你说过,他忙得很,事情很多,今天肯定是临时又冒出什么事来了。”
有善始,无善终,空欢喜一场。可这能怪谁呢?家秸不能怪,他本来就不知道;孙大哥也不能怪,他是一片好心。要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仁慈的上帝没有眷顾她。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人,也是为了减轻孙大哥的负疚心理,惠子甚至连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表露出来,把难过都埋在心里。和老孙分手时,她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甜笑,好像在与陈家鹄告别。
说真的,老孙很是佩服她的涵养,把内心的失落情绪包藏这么好,真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啊,而且很显然,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自己这么难受还想着要体谅别人。可是,佩服归佩服,印象好归印象好,难道老孙会因此而罢休吗?不会的,老孙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惠子,坚定地告诫自己,她必须消失,从陈先生的世界里彻底消失!